视线逐渐清明,梦境的最后停留在垂眸注视交握的双手,醒来眼前是洁白无暇的天花板,视角扭转,顿生一股天地倒转的眩晕感。
缓缓坐起,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恢复,掌心传来细密的痛感,仿佛手握微弱的火种在将她啃噬。戚粼低头,发现自己攥着拳头,用力到微微颤抖。
部分意识还徘徊在梦境上空,随之而来的那些甜美的、忐忑的、纯真青涩的曾属于爱情的泡沫,也破碎在房间里,充斥着看不见的湿润和黏腻。
房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戚粼带着一身把人拖累的潮润,打开房门。
不同于她的湿冗,郑砚澜周身萦绕着干净素爽的气息,将她带回现实:“我吵醒你了?”
“没有,”戚粼彻底拉开房门,让空气流通,“我刚醒,你就来敲门了。”
她脸色不怎么好,但又不属于起床气的焦躁,眼角眉梢有种蒙尘般宁静的哀伤。
郑砚澜算了算时间,从她昨晚入睡到现在,他特意牺牲了戚粼的早餐,就为了让她多睡几个小时。如果她没有中途醒来,保守估计有十个钟头,跟她平时的睡眠时间相比已经大有进步,常理来说不该如此委顿。
只剩下一个可能——
“你昨晚没睡好么。”
戚粼一滞,回话之前已经自动开始想象自己的情绪是有多外露,才会让郑砚澜这么问。
“挺好的,”她不可能将梦的内容和盘托出,“现在几点了?”
她不想多说,郑砚澜心知勉强不来,也不再追问。
低头点亮手机屏幕:“刚好十二点,你收拾一下,准备吃午饭了。”
“好。”
反身关门的一霎,昨晚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现形,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最后是枕在郑砚澜肩膀上睡着了,之后除了梦境就没了记忆,今早醒来已经躺在客卧的被窝里,是谁的功劳毋庸置疑。
戚粼往脸上泼了一捧冷水,使劲揉搓,想不明白她和郑砚澜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她的意思是,从说好只做朋友的前任,到肢体接触不输暧昧对象的地步。
午餐照样以清淡为主。
戚粼还纳闷郑砚澜今天竟然没叫她起来吃早饭,倏然想到他睡得比自己还晚,打破作息规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不是一板一眼的机器。
她乐意看郑砚澜走出无伤大雅的寻常边界,特地确认:“你今天是不是也赖床了?”
郑砚澜掀起眼皮看她,她眸中闪着烁烁精光,似乎已有预设的答案,只等着自己说出来。
“嗯。”
“世界奇观。”
戚粼简直要起立鼓掌,倒不是她幸灾乐祸,喜欢看郑砚澜熬夜失眠,而是他雷打不动的铁律生物钟实在太深入人心,即使郑砚澜之前已经数度为了陪她而推迟休息时间,通常最晚也都会在凌晨一点前下线。
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戚粼为了不耽误他休息,到点就说自己乏了让他也退下。因为就算郑砚澜凌晨一点睡觉,第二天也会在早上七点起床,准时准点堪比人形闹钟。
由此可见,令戚粼啧啧称奇的不是他熬夜,而是赖床。
毕竟熬夜对大部分人都是小case,而赖床才是最难克服的终极大boss。
而骁勇善战的郑砚澜,居然也有退败的一天,多新鲜。
为了不让自己的嘴脸显得过于丑恶,戚粼收拾好表情,佯装正经:“烟草里含有尼古丁,会刺激中枢神经,从而进一步导致失眠。”言外之意是,吸烟百害而无一利,戒烟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这话若是换了别的人,她断然不会说,也懒得管。一方面跟她无关,另一方面现在抽烟司空见惯,反复提及多半只会显得她无趣古板。但对方是郑砚澜,戚粼反省自己在他面前或许始终有些还没纠正过来的骄纵,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啰嗦,对方都不会不耐烦。
如她所料,郑砚澜果然没有产生任何被人说教的不适,也没有告诉她其实她搞反了两者的因果关系。
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好。”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戚粼就像一个嘴硬心软的家长,看郑砚澜温驯至此,又陡然生出愧疚,担心自己随口的碎碎念,会增加对方的心理压力。
便转移话题:“我们今天去医院的时候,路过药房的话我想买两瓶褪黑素。”
在她心里,安抚一个人的方法就是交换和坦白自己与之相似的处境,让双方处在同一水平线,不说抱团取暖,至少心理上没那么孤单。
郑砚澜夹菜的手一顿:“褪黑素容易产生依赖,谷维素加维生素B副作用小一点,不过还是挂个号问问医生怎么说更可靠。”
“行。”
戚粼没细想,接着埋头吃饭,只当这是他浏览读物和网站时看到的医学常识。
郑砚澜直接拿起手机问:“你自己挂还是我帮你?”
没想到他这么积极,戚粼前脚刚答应他去看医生,也没理由后脚就反悔。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戚粼只得放下筷子:“我自己来吧。”
一一走完线上流程,戚粼把手机亮给郑砚澜看,证明自己没有敷衍了事。
“前面的号都没有了,最早也要排到下周三。”
郑砚澜看见预约成功的界面显示神经内科,静了静:“再约一个心理科。”
戚粼像被刺了一下,表情一时没控制住,有些错愕。
“神经内科的诊疗主要是为了排除器质性病变。”郑砚澜寻到她的手,指腹试探地摩挲她的手背,“如果这方面没有问题,医生也会建议你考虑心理方面的因素影响。”
“别担心,我们只是去看看,如果没事最好,如果生病了就听医生的话,对症下药,都是一样的。”
戚粼没说话,用严肃而探究的目光望着他。
这是一种防卫的姿态,因为郑砚澜某种程度上已经看穿了她。
对视良久,郑砚澜坐过来,张开手把她抱进怀里,感受到些许的挣扎后,轻柔地抚摸她略显僵硬的脊背。
“沛沛。”他开口,语调像叹息。
“你也不想失眠,想每天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对不对?”
“今天听到你说想去药房买褪黑素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说明你开始重视睡眠问题了。我之前一直想跟你提这件事,但担心你不愿意,或者说了会让你更加反感和不安。”
“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如果是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就去找专业人士寻求帮助。这是很正常的人类社会运转的秩序和准则。你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也不需要因此有额外的心理负担,你tຊ只是暂时遇到了一点麻烦,需要采取一些更有针对性的建议和措施。”
郑砚澜在她耳边低语,戚粼深呼吸一口气,继续保持沉默。
她不断告诉自己,失眠,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十个年轻人里面有八个都做不到早起早睡,所以不会对她造成显著的影响和伤害。也告诉自己,正因为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她说出自己正为此感到困扰,就是她小题大做了,会被人看不起,这是属于弱者的自怜。
她以为她已经对这两点接受良好,接受失眠是人之常情,接受活着就必须隐藏自己的孱弱和疾病。
但郑砚澜温柔地、毫不费力地将她努力维持的表象击穿。有人愿意理解她,她就真的感觉到了委屈。
胸口处泅着冰冰凉凉的湿意,郑砚澜意识到不对,想把怀里的人扶起来,戚粼却拼命往他怀里钻,死活不肯露脸。
郑砚澜的血液凝固又消融,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用臂膀筑起一个遮风避雨的巢,更紧密地包围她,安慰她。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
戚粼身形一滞。
时间随着这句话的尾音遽然回到他们初遇那年,戚粼站在学校新修的教学楼前,四年级和长大在她心里遥远,当时的郑砚澜也站在身边,用相同的话劝慰她。
短暂的空白后,画面又闪现至梦中复习过的,和郑砚澜在一起的第一天。
这么多年,他们在彼此生命里扮演过邻里、同学、朋友、恋人,几乎所有他们能担当的角色。
每一种身份里,郑砚澜都无可指摘,言行举止恰如其分。
无论哪种身份,无非都是换个名义,常伴于彼此左右。
十年,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之前难以定义的情谊仍在继续,从未断绝,在她的生命里几乎象征着无限延伸的永恒。
感动之余,戚粼生出一股冲动,想问问他会不会一直陪着自己身边,永永远远。
但梦醒时分,她比任何时刻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已经分手,不再是男女朋友。她没有资格和立场对他提出这种要求、或者说类似撒娇的质问。
她也不是没想过复合的可能,但当初是郑砚澜主动提的分手,她想,郑砚澜是真的不喜欢她,只把她当朋友。她想在郑砚澜面前维持体面,不要做死乞白赖求复合的前女友。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像一株藤蔓攀上郑砚澜的背,企图留住眼前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