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起了细雨,陈难敌跳下马车,将马鞭递至丁阿三手中,笑道:“看样子小丁恢复得还行啊,那就自己赶车呗。俺毕竟是四海帮的人,老是护着你,帮主就算死要面子嘴上不说,心里想来是很不乐意的,俺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丁阿三无奈地笑:“原本是想什么时候还你人情的,哪知欠了又欠,欠了还欠,欠得我也没法还了。”
陈难敌道:“那会你若是不硬拼着挨一掌去剌那一刀,俺这命是保不住的。不过话说回来,俺若是不拼了老命去和那白毛怪对掌,你也没机会出手。别提什么欠不欠、还不还的,跟个娘们似的夹杂不清!”
他举起自己缠了白布光秃秃的右手,轻轻摇头道:“说老实话,俺虽然确实是想帮你,但只想保住你的性命武功,日后和你全力一战。眼下看来这事是不成了,这手中了千魔手的毒,俺只有断腕保命……唉,他奶奶的,都是俺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丁阿三站直身体,深深一揖道:“凭心而论,陈兄的武功在我之上,勇气魄力更是我所不及,这一点上,丁阿三心服口服。”
陈难敌笑道:“单说武功造诣,俺自然不输于你,不过要是生死决斗嘛……你比杜庭芳身法还快的刀法,俺只有先丢命的份儿。废话俺不跟你扯,秦帮主是一直会派人跟着你的,小丁不会半途带了这小姑娘偷跑吧?”
他也不待丁阿三回答,大笑数声,转身迈步而去,片刻间已消失在濛濛细雨中。
吴宁儿注视着陈难敌的背影,忍不住道:“丁三哥,我觉得陈大哥的意思是暗示咱们换条路,避开秦公子,要不咱们就换条路?”
丁阿三摇头道:“明明避不开的,何必去避,不仅避不开,还害得软包蛋以后在四海帮难做人,这不是蠢么?”
吴宁儿脸红了一下,又道:“可是你不是说过一切要听我的么?”
丁阿三道:“这话不全对,我说的是‘姑娘雇了我的车,你要我送哪里就送哪里’,意思是姑娘在我车上,我都得护着,但是要我弃了马车穿山越林,那不是要我舍了命根子很么,我才不会答应你呢。”
吴宁儿无奈,只得缩在车厢中,嘟哝道:“财迷丁三哥,就是舍不得马车,你心目中马车肯定比我重要。我只好赖着你了,反正你不能抛下我。”
丁阿三扬鞭策马,催动马车前行,高声道:“干嘛要抛下你,我的车费赏钱都还没到手呢。前面便到镇江府,那里可比凤凰集繁华多了,姑娘有兴致可以停下来歇息一下。”
车行不止,过得两个时辰,远处已经可望见镇江城楼,丁阿三问:“姑娘,镇江最好的客栈在西津渡那边,那里不需进城的,十分清静,依山临江,风景极佳,不过离姑娘家爱逛的街市便远了些,你若是不喜欢,咱们就进城去。”
吴宁儿摸了下身上的衣衫,道:“丁三哥,带我进城去住好么,我逃出来就带了两件衣服,你看都脏得破得不成样子了,女孩子总要漂亮衣服的,我得去换一身,嘻嘻。”
丁阿三道:“不仅要买衣服,咱们进城还要去住最好的那家客栈,名叫花间赋,那些文人哪,当官的哪,都爱住那里,里面有专门服侍女眷的使女,姑娘是该要舒坦一两天了。”
吴宁儿道:“花间赋就花间赋吧,这次咱们先说好,你可不能继续当财迷省房钱去睡柴房,我要给你开一间最好的上房,你的伤还没有痊愈,正好养伤几天,我除了买新衣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玩一下,丁三哥走南闯北的,你知道镇江什么最出名吗?”
丁阿三道:“镇江当然是香醋最出名啦,姑娘可以买一坛放在身边,日后要吃醋的时候,你就喝上一碗,这镇江香醋酸中带甜,味道不错的。”
吴宁儿皱起鼻子,愠道:“你又笑话我呢,我问的不是镇江的特产,是问最出名的地方,你给我说说呗。”
丁阿三道:“哦,我明白了,镇江这旁边有茅山,茅山道士就最有名了,画符念咒、驱鬼降妖,姑娘莫非是要找茅山道士帮忙么?”
吴宁儿道:“哼,什么茅山道士,我就什么知道你没情趣了,而且是故意跟我没情趣的。我说这个地方呀,是金山寺!”
丁阿三恍然道:“对对对,金山也很出名,我听说书的说过,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当年韩世忠驻防镇江,与金兵大战黄天荡,梁红玉就在金山上为将士们击鼓助威,然后宋兵水师大破金兀术,戏文里我都看过。”
吴宁儿道:“什么梁红玉呀,你就喜欢笑话我,笑话我和梁红玉一样出身青楼么?我说的是水漫金山,当年法海和尚把许仙关在金山寺,白娘子和小青就施展法力,发动水族水漫金山,我想去的地方就是金山寺了!丁三哥,你要带我去看看呢。”
丁阿三说:“姑娘说了要去,自然要去的。不过话说在前面,咱们无论在什么地方游玩,都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去哪里也不能告诉客栈的人……”
吴宁儿道:“我知道啦,我是亡命江湖的可怜人,不要随意露了形迹,丁三哥说话不要总是打岔,刚才我说的是白娘子。这位白娘子身为妖族,明知自己占不了强,但为了救出自己的夫君,仍然不惜与道统决一死战,可真是光明磊落、勇敢又坚强的女中豪杰。丁三哥,我觉得你就像白娘子一样,她是义妖,你是义侠。”
丁阿三连连摇头,又哈哈大笑,此时马车已踏入城内,镇江果真是繁华,街市热闹,车水马龙,人流熙熙攘攘,吴宁儿撩开辆帘,看着街边的店铺行人,神情无比兴奋,忽然大呼了起来:“停下,停下,车子停下,丁三哥你看见了么,华裳坊!华裳坊也!这里一定是华裳坊的分店,我就去那里买衣服,买新衣服,现在就要去!”
成衣店是女人的乐园,名闻天下的华裳坊更是女人心目的巅峰乐园。
吴宁儿当然是女人,而且是进店就存了二十两黄金在柜台的女人。
于是一个风尘仆仆、灰头灰脑的女人进店之后,立即有了杂役仆妇伺候,奉上极品茶点,洁面洗梳换衣,两盏茶的功夫,吴宁儿恢复了如花少女的本来面目。
如花少女进进出出,乐此不疲,换了十来套衣裳,一遍一遍问丁阿三好看么,尺寸如何,哪一件更好,紫色的好还是绯色的好,其他逛店的女子纷纷围观,给她出主意,吴宁儿一边应付一边旁若无人般拉住丁阿三,要他回答。
丁阿三低头垂手,规规矩矩候在一旁,每次答案都一样,好看、尺寸合体、都很好。
无数次听到同样答案后,吴宁儿看着丁阿三,说:“丁三哥,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会这么急着换新衣裳呢?”
丁阿三说:“姑娘生得好看,就该配好看的衣裳,你也是讲究人,可这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没法讲究,实在委屈了你,我懂得你的心意。”
吴宁儿摇头道:“你没有懂得。我爱漂亮的衣衫不假,但这一次并不是,这一次是因为我明白了一件事,我身边总会有危险,性命随时都可能丢掉,所以我随时都要把自己扮得美美的,倘若我下一刻丢了性命,死也要死得美美的。”
丁阿三看着她花朵般娇艳的面孔,呆了一会说:“不会的,你放心,有我在。”
二人对视了片刻,吴宁儿点头,又道:“我给丁三哥也选了两件袍子,你如果不去扮市井小民,好好拾掇拾掇,也会是好看的人呢。”
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有柜台上存的那锭黄金,车夫丁阿三片刻间又经历了洁面梳洗,换上了锦袍皮靴,扎好蹀躞,再挂上店里给客人试衣准备的挂件。挺直腰板在那里一站,丁阿三顿时从畏畏缩缩的小车夫变成了气宇不凡的青年贵公子。
等待女人试衣总是件需要耐心的事,青年贵公子坐下歇息,喝光了一壶碧螺春,吃光了一碟松子百合酥,一碟椰香糯米糕,仍然不见吴宁儿出来。
此次换装已有小半个时辰,丁阿三心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立即飞身而去,不顾一众换衣的女人尖叫惊呼,一脚踢开了门,径直闯入了吴宁儿换衣那间厢房。
两个侍奉她换衣的店员已晕倒在地,吴宁儿不见了踪影,后窗大开,梳妆台的铜镜上,用胭脂写了了六个大字:金山寺,慈寿塔,子时。字迹龙飞凤舞,张牙舞爪。
金山寺依山而建,大门西开,正对江流,山间层层殿阁楼台将金山包裹起来,山寺浑然一体,是江南名胜之地。慈寿塔就耸立于金山之巅,拔地而起,突兀云天。
月光照耀下,马车晃晃悠悠顺着山路来到慈寿塔前,丁阿三下了车,支好灯笼,蹲在塔前的石碑之侧,手撑着脸,仰望天空明月,一动不动。
云聚云散,月华似水,转眼间子时已过,丁阿三的姿态仍然保持纹丝不动,仿佛凝固成了雕像,宁静的夜色中,传过来几声清脆悦耳的腕铃声。
丁阿三站起身,对着慈寿塔高声道:“姑娘有何吩咐,直接给小人说吧,只要银子给得够,什么事儿都可以商量。”
过得片刻,一个浑厚苍老的男子声音从塔间传来:“姑娘?哪里来的姑娘,阁下这次可走了眼,男女不分,雌雄不辨,可见丁兄的本事也有限得很,令人失望。”
丁阿三微微一笑:“总之闲话少扯,姑娘在第五层吧,小人这就上来了。刚才回话那位前辈,您老人家在第七层,站得高看得远,劳烦你您把小人的马车照看照看,千万别给寺里的大和尚牵走了……”
絮絮叨叨说话间,他已飞身掠起,跃上慈寿塔第三层,足尖在飞檐上一点,身体再次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第五层上。
塔边的围廊上,果然站了一个身形苗条的年轻女郎,一袭青衣,腰间挎了一对短刀,面容白晰,容颜还颇为清秀文静,只是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冰霜,眼中俱是寒意,死死地盯着丁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