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律自然不知道自己一条短信能引发一长串讨论,眼下他正赶着往萧山机场奔,见一位老朋友。
机场大堂人声鼎沸,蒋律悄默默走到一人身后,在他耳边喊了一声,“瑞叔叔!怎么回国都不提前通知我!”
被吓到的人转过身,重重拍他肩膀,嫌不够,又猛锤他胸口,“臭小子!我来这转机,跟你说什么?”
蒋律拧着眉佯装吃痛,下一秒又笑嘻嘻帮忙接过行李箱,“去 Costa 坐坐?”
“听你的。”
“来杭州做什么?”被喊叔叔的这位看上去五十有余,肩背一个户外登山包,鼻梁上架了副厚厚的黑框眼镜。
“我来团建。”蒋律抿了口咖啡,“你呢?下一站去哪?”
“印度尼西亚。”
“哦,去开会?”
“嗯,东南亚都要跑一遭。”
“真羡慕。”蒋律由衷感叹。
“怎么?要不要考虑继续读地理?我可以帮你引荐。”
“以后再说吧。”蒋律笑笑。
从记事起,蒋律最爱跟老瑞出门玩耍。
起初是在家附近转悠,老瑞会边爬山边给他介绍地貌、石头和植被;带他去海边看礁石,解释海浪不断拍打下对礁石纹路产生的影响。再然后跑的更远一点,英国、希腊或日本。
“你研究的到底是什么呢?”年幼的蒋律经常这样问。
“我研究的是山为什么是山,海又为什么是海。”
蒋律那会听不懂,只知道地理学家眼里的世界似乎和别人不大一样。
老瑞玩味的目光在蒋律脸上悠悠打转,“王若瑜应该没事,她机灵着呢,别担心。”
“嗯。”蒋律倒也坦然,“有消息和我说一声。”
老瑞掏出手机,瞬间眉开眼笑,“哈哈,说曹操曹操到。”下一秒便接起电话,“若瑜啊,正巧,蒋律在我身边,你们先聊。”
蒋律被硬塞了手机,猜到老瑞的花花肠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喂?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风浪声很大,对方也愣怔几秒,“我挺好的,你怎么和老瑞凑一起了?”
“我来杭州团建,他正好在这边转机。”
“才不是!蒋律听说你失联好几天,急着找我问情况。”老瑞凑到话筒边吼道。
他老人家玩心大发,压根不准备给这对昔日恋人留有余地。年轻人嘛,得拿得起放得下;更何况一个是他发小的儿子,一个是他得意门生,要是能再凑一起多好。
蒋律别过身,“所以现在船上设备都修好了?”
“我压根没跟那艘船出海。最近印尼海上风暴太大,小岛的电路网路全断,花好些天才恢复。这不一恢复我就急着给老人家报平安。”
“他要是听到你喊他老人家,会生气。”
“我管他,多大人了,还玩拉郎配。”
“是,我都服了他。”
分手之后的第一次交流,蒋律的心情比自以为要轻松愉悦的多。电话那端的狂风顺着电波吹到心里,就这么吹散了心底残余的郁结和不甘。
“真没戏?王若瑜在印尼保护珊瑚礁的项目马上进入尾声,快回美国了。”
蒋律举手求饶,“瑞叔叔,求您了,真的。”
“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老瑞随即叹口气,“算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
听到这,蒋律释怀一笑,“这么跟你说吧,我对地理的热爱多半是为了取悦自己、丰富人生体验,很难上升到更高的思想境界。或者再直白点,我并没什么奉献精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使命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王若瑜不一样,她有她的抱负。”
那时他和王若瑜分隔在地球两端,需要靠克服时差、信号才能勉强交流几句;渐渐的,彼此都感到力不从心。
老瑞若有所思,抚摸着下巴,“王若瑜这姑娘啊,一门心思扑在她的珊瑚礁、海洋保护身上,又傻又轴。理想面前,其他统统靠边站。那你呢?就这么单着?”
蒋律微微后仰,倚靠椅背,“合着你是我爸妈派来催婚的?”
“哈哈哈,你妈见你这几年一直单着,着急,托我探探你口风。”
蒋律苦笑着揉揉眉心,“我对那些靠现实考量筛选出来的「优质」伴侣没兴趣。总觉得,怎么说呢?好像目的不够纯粹。看缘分吧,年纪大了不大愿意费心费神去了解一个人。”
“你这是情感洁癖。”
蒋律不置可否,“你跟我妈说别操心了。”
“真不是对王若瑜余情未了?”老瑞不死心。
蒋律哭笑不得,“瑞叔叔。”
“行吧,你老大不小的了,别天天琢磨些有的没的,快找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
“你都五十多了还孑然一身呢!”
“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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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灵隐寺有一种让人自觉噤声的威慑感。
古树参天,光在此刻有了形状。黄墙在日光下格外耀眼,黑色纹雕木窗上的纹路承载了岁月;刻录下人们心中念不完的愿望。
陈念混迹几个老板中间,主动担当起翻译职责,只是很多内容都是现翻的,经常卡壳;翻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时更是简单粗暴,无法精准传达中文美感。
四周笑声不断,陈念循声望去,蒋律一身浅灰色休闲衬衣搭配牛仔裤,脚上依旧是那双 70s。他一手插袋,站在一棵千年古树下,正指着一排崖壁佛像介绍着什么。
不知道是感应到有人看他还是怎么,蒋律赫然转过头,朝陈念扬眉笑了笑。
这幅场景伴着远处潺潺流水就这么不动声色流入陈念眼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想到蒋律,陈念就会想起他在阳光下的这个笑容 - 干净纯粹。
大部队人手三支香,在大雄宝殿前上香礼佛,求财求事业;又去药师殿便听闻梵呗,保健康长寿。
“天王殿保吉祥平安、观音殿有求必应、还有华严殿求事业。”陈念不确定自己翻译是否精确到位,只瞧着老板们都蛮开心的。
她每到一殿,都会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认真许愿。姿势是从老陈那学的,并不算标准;心里念叨愿望的同时不忘补充身份证号码。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以免菩萨混淆。
“该死,林依身份证号多少来着?”她起身朝殿外走,小声嘀咕,“算了,和菩萨说过是我好朋友了。”
“求什么了?”Cindy 凑到陈念耳边,挤眉弄眼的,“姻缘?”
“求事业,嘿嘿。”陈念傻笑,“姻缘是替我朋友求的。”
“为什么自己不求?”
“一次求两个不灵吧...而且我心无杂念。”她说这话时目光不禁飘到 Cindy 身旁的蒋律身上,竟有种当着菩萨面撒谎的慌张。
从灵隐寺出来,大巴直奔西湖。供应商安排的是轻松路线,从断桥出发,坐船前往三潭印月,再去花港观鱼;最后走路行至雷峰塔。运气好的话,正好能领略「雷锋夕照」的韵味。
湖面浮光捞金,陈念一路上嘴没歇着,望着不远处的塔尖,灵机一动给老板们提了一嘴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
用英语讲「白蛇传」还是第一次,约莫是她说得过于引人入胜,原本小范围的讲解不知怎么竟勾得大家围成一圈;老板们多半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甚至一板正经问了好几个问题。
“故事说的不错,烂熟于心呐。”Cindy 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夸奖。
“毕竟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白娘子。”
“那许仙有点难找,现在的男人都怕蛇。”
“...”
自由活动时间,Cindy 被 Frank 拖着开小会去了;临走前唉声叹气的,感叹美景当下还要工作,真是「凄凄惨惨戚戚」。陈念独自沿着苏堤慢慢踱步,没有目的地;瞧着情侣们你侬我侬搂在一起,遍地狗粮。
场景交迭,飘扬的柳枝意外拨动了记忆的弦,铺天盖地的往事迎面而来。她还记得那人曾擦拭她的面颊,柔声哄着,“别哭,我去给你找手链。”
物是人非,讽刺得很。
这些时日的忙碌像一个鼓风机,拼命朝她生活里吹着搅扰视线和思绪的羽毛。而现如今,羽毛落地,刻意被忽视的难过如忘被拧紧的淋浴头,滴答滴答,偶尔正中眉心。
突如其来的伤感打断了好兴致,她找到一处茶坊坐定,点了壶龙井。她小口抿茶,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手机;暗讽自己记性太好并不是好事。
桌面被人轻叩两下,陈念赫然抬头,“你怎么来了?”
蒋律耸耸肩,“嗯,正好路过看见你坐这。”
“昂,来喝茶。”
“介意我坐这吗?”
“不介意。”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蒋律看上去一脸轻松,全无前一日的忧愁。他手肘抵着窗沿,时不时会和划船的人挥手问好。
他扭过头,眉宇间的笑意还未完全消散,“论文怎么样了?”
“摘要写的差不多了,希望导师高抬贵手。”
“那就好。这次 VP 会议和团建办的不错,大家都对你和 Cindy 夸赞有佳。下周你们俩找时间去外面吃饭,公司报销。”
“好嘞,谢谢老板。”
这几日说了太多话,现下都没有太强的表达欲。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就着风景点评几句,间或抿几口茶。
“你爱喝茶?”蒋律喝不太习惯,咖啡的苦他可以,绿茶的苦他不行。
“我爸爱喝。”陈念其实也喝不大明白。“对了,昨天下午的事情解决了么?”陈念脑门一抽,问出口的瞬间恨不能狠咬舌头撤回。
“嗯,解决了。”他无意多谈。
寥寥几个字,圈出了明显的界限范围,也足以浇灭陈念这几日的所有悸动和幻想。脑子里的粉红泡泡在同一刻噼里啪啦爆炸,尖锐且直接地提醒她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幻觉;她难掩刹那的失落,忙撇过脸望向别处。
蒋律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陈念端起茶杯一仰而尽,茶味的苦盖过了舌根的涩,“嗯,走吧。”
会虐吗
不会!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