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望舒这通电话打了十分钟。
她进来的时候,蒋暨忽而想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超过一分钟的通话记录,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堵,他站起身来:“你在这待会吧,我去买点牛肉。店里没备料。”
蒋望舒“哦”了一声,又下意识接道:“我跟你一起去。”
蒋暨本想让她在这待着,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以前出去放松的机会少,连跟他一块去菜市场买菜都是一种消遣。
说是菜市场,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块空地,摊贩默契地摆在道路两旁的地上,种类从蔬菜到活鱼,什么都有,所以味道通常不太好,一靠近那就弥漫着有鱼的腥味,有时候路过卖鱼的摊贩时还会被浅口红色盆里的鱼溅一身腥水。不过也是这样,食材才更新鲜而且价格也比超市买的要低廉。
娇气的小孩都不愿意陪着家长去菜市场,蒋望舒倒是很爱去。她总揪着他的衣角,在人潮拥挤中挨着他的身体走路,似乎闻不到鱼腥味一样,眼睛四处看着,然后久违地亮起来。
那大概是十几岁的蒋望舒神色最鲜活的时候了。蒋暨想起来她那时候的神情,刚刚堵着的心忽而松了些,他低声应了句“好”,然后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套上。
蒋暨把门打开,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拿起扔在角落的折叠黑色,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撑开了然后侧头对蒋望舒低声道:“过来撑着伞。”
蒋望舒应了一声,接过伞举到头顶,看着蒋暨锁完门,然后拉起外套的帽子罩到头上。
蒋望舒要给他撑伞,蒋暨摇摇手:“不用,就这点雨,你自己撑着。”
雨确实不大,雨滴很细,所以不像雨点,倒更像虚无缥缈的雪。可惜平南是南方的城市,冷到骨子里面都疼了也不会下雪。就这样的雨,落在身上就像雪一样化了,拉个帽子确实也足够。
但是有伞为什么不撑?是怕伞太小她会淋到雨,还是不想跟她挤一把伞呢?
蒋望舒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她看着蒋暨,没有什么情绪地开口:“那我不去了。”
话是这么说,她握着伞的手却没松,眼睛也看着蒋暨,一瞬不眨地等着他的反应。
蒋暨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她偶尔突然执拗起来的情绪再熟悉不过,他从来都是顺着她的,所以他伸手接过她的伞,妥协一样地低声道:“我撑。”
紧绷的、泛白的指尖在刹那间松了,蒋望舒把伞递给蒋暨,然后就自觉地走到伞下。
两个人走进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折叠伞是便携的五折伞,伞面并不大,此时伞在男人的手中朝一个方向倾斜而去,她站在他的手边,雨滴落在他的右手臂,水汽碰触到冲锋衣的布料,然后在上面化掉。
下雨时的菜市场环境更加简陋,甚至有些许恶劣。抬脚时裤脚不仅会沾上鱼腥味的水,还会沾上污脏的泥水。
蒋望舒踏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鼻子闻到久违的鱼腥味,耳边是喧嚣的人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拉家常声......居然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是安宁的。
大概因为菜市场买菜和卖菜的人们只关注猪肉多少钱一斤,或者鱼有没有帮我刮掉鱼鳞,这样的相处是这么简单又温馨,在过往的十几年,蒋望舒甚至觉得这里比那个亮着灯的屋子还像家。
而当有些刺鼻的鱼腥味钻进蒋望舒的鼻子里时,她只能想到蒋暨曾做过的酸甜鱼有多好吃,至于裤脚上沾着的污垢,暂且没办法让她感到心烦。
菜市场离这很近,蒋暨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来到里头卖牛肉的摊贩那里,摊贩比摆在地上的多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切牛肉的案板和菜刀,还有一块磨刀石,旁边放着他的自行车,车上面绑着一个大篮子。
买牛肉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看样子跟蒋暨挺熟,一见他过来就招呼:“今天不开铺吧?怎么要买牛肉?”
蒋暨平时牛肉都是跟他买的,蒋暨会提前和他说要多少,他载过去给蒋暨,然后才过来市场这边卖。
蒋暨扫了一下桌上的二维码,一边付钱一边自然地应:“不开铺,小妹要吃。来三十块钱牛肉。”
大叔听到他的话,这才抬头看了蒋望舒一眼:“呀,这是你妹?小姑娘还挺水灵。”紧接着他的刀尖停在案板上:“你俩吃是吧?三十块吃不完的啦。”
蒋望舒的视线下意识躲了躲,她从前也是这样,遇到有些热情的长辈就往蒋暨后面躲。蒋暨看着是个三大五粗、不爱讲话的大男人,应付长辈却比蒋望舒还要熟练。所以在他们那些亲戚眼里,蒋暨成熟、稳重,蒋望舒则性格安静到有点孤僻。
蒋暨看了蒋望舒一眼,低声和老板转移了话题:“就要三十,吃得完。哥给我切块嫩一点的,瘦一点的,我要煮粿条汤。”
老板应了一声爽快的“好嘞”,然后就蹲在地上在磨刀石上磨了磨刀,几声声响后他直起身,挑了块牛肉问蒋暨:“这块行不?”
蒋暨点点头:“行。”
提着一小袋牛肉,蒋暨和蒋望舒往回走。
等到店里面,蒋暨把雨伞撑着晾在店门口有雨棚遮着的空地上,看了眼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去给蒋望舒煮牛肉粿条汤。
“今天没熬牛杂汤。”蒋暨一边把东西拿出来,一边低声和蒋望舒解释:“可能味道没有平时店里卖的好,等会我给你多加一点牛肉。”
蒋望舒应了一声,然后起身过去:“我帮你。”
蒋暨摇摇头:“天冷,手别沾冷水,就一小会,马上好。”
蒋望舒只能回去桌子旁边的塑料凳子上坐。
牛肉粿条汤确实很容易煮,虽然少了蒋暨平时会特地熬的牛杂汤底,但是蒋望舒那一碗满满的全是新鲜肥嫩的牛肉,再撒上一把她最喜欢的香菜,配上一小碟沙茶酱,原汁原味的粿条汤在天冷的时候吃最美味不过了。
蒋暨把热腾腾的粿条汤端上桌,蒋望舒早就把小碗和筷子、勺子都拿好。粿条汤烫,她总需要拿一个小碗分着吃。等蒋暨把他的那碗也端上来时,她忽而发现他的那碗上面也全铺满了香菜。
可是......蒋望舒拿筷子的手顿住,可是蒋暨不是从来不吃香菜的吗?
她怔愣的时间太长,连蒋暨都看出她的异样:“怎么了?”
蒋望舒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唇,忽而感觉自己的喉咙口有些干涩,沉默几秒,她才轻声问:“你不是不吃香菜吗?”
蒋暨动作一顿,旋即自然、似并无所谓的模样道:“现在吃了。”
蒋望舒的筷子停顿在碗里,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涩涩的、苦苦的,似乎还有些疼。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和蒋暨之间隔着一面无形的墙。这面墙因为时间和距离而产生,名为隔阂。
她记得清楚,那时候她总爱往各种汤面里面加香菜,蒋暨总是皱皱眉表示不理解,只是看着她加,但是他的那碗连葱花都不撒。
现在吃了。蒋望舒仿佛咀嚼这四个字,越咀嚼,越尝出苦味。
是啊,六年不是多么短的时间,足够一个稚嫩的女孩长大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连她的变化都这么大,她又要怎么要求他不变呢?可是变的只是口味吗,其他呢?他对她的感觉,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又变了没有?
因为多年来的相互依赖,她还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最了解他的位置上,却忘记了这几年来他们交流的减少,他的口味变成什么样,他的性格变成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她甚至连他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都不知道。
还以为迟到六年,就能一朝回到从前,其实不过是她在异想天开。时间和距离产生的隔阂不可能消失,只会时时刻刻出现在生活里,像一根拔不掉的倒刺,提醒着她缺席的六年,让她的心脏时不时隐隐作痛。
后悔,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
她垂眸看着自己碗里的香菜,心中一片酸涩,捏这筷子的手不自觉地发紧,直到指尖泛白。
因为一碗香菜,回家以来,她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