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满开学了。赵顺奎和陈晓莲也忽然变忙了,他们经常一整天不在家,天不亮就下来收拾马桶,把早饭和午饭都做好,装在保温桶里。晚上才回来,着急忙慌地给她们做饭。
这样一来,杨文竹的计划又只能延后了。
黎露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她们的伙食越来越好,甚至每天都有一两道硬菜;比如陈晓莲给她们换了全套的名牌衣服;比如赵顺奎一次就给黎露买了一整套珍藏版的小说。
“他们有钱了?”杨文竹摸着手里的绘画铅笔,这也是最好的品牌,之前她自己都舍不得买。
“你看赵小满的书包!”黎露的眼睛里满是羡慕,“三千多一个书包,你之前用过吗?”
“也许是仿的。”
“你没事吧!那这个也是仿的?”黎露拍了拍小说的包装盒,都是用珍贵的木材打造的。
“还有你这笔。”黎露一把抢过杨文竹手里的铅笔,“你摸一上午了,这个跟你以前的也不一样,是不是也很贵?”
杨文竹只好点了点头。
“所以她家肯定有钱了。”黎露总结,“而且是超有钱。”
“可是赵顺奎和陈晓莲还穿成那样。”
“那是他们低调。”黎露说道,“他们穿金戴银出去,亲戚立马登门借钱,赶都赶不走。那不就可能发现咱们了吗?”
杨文竹沉默了片刻,说道:“所以他不会去自首了,对不对?”
黎露撅起嘴,又拍了拍小说的木盒子,问道:“换你,你会吗?”
马红蕾遇到了骗子,被骗走了两百万。而这两百万是用房子抵押的。
赵顺奎带着两百万的银行卡去找杨英明,让他用这个钱顶上抵押,先把房子保住,其它往后再说。
杨英明见赵顺奎的态度坚决,也只好把银行卡收下,并且郑重出了一份借款合同,写明了按照年化 8%支付利息。
赵顺奎当然不要他的利息。杨英明就说如果赵顺奎不签合同,他就不要钱,赵顺奎也只好签字收下。
两人坐在小酒馆里喝酒,杨英明聊起了这一年多的磨难,马红蕾已经抛家舍业地找孩子去了,还被骗了两百多万。
他用玩命工作转移痛苦,恨不得住在单位。耿警官找了他几次,让他跟着一起去外地认人。每次他都特别忐忑,看到不是杨文竹,总算松了口气,但是心还是继续吊着,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痛苦。
耿警官前两天又来找他,说大数据库已经正式投入了,往后就不用他陪着一起去找人了。
听杨英明说耿耕把调查方向放到了别处,赵顺奎的心踏实了一点,但是看到杨英明痛不欲生的样子,他又愧疚。就像杨英明说的,赵顺奎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痛苦了。
两人又聊起了拆迁。说起来也是巧合,原来规划拆迁的是杨赵营村,杨英明通过工作关系了解到这个情况,就和母亲说了这件事,他的本意是想接母亲到城里养老,但是母亲不愿意和姐姐一家生活。
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又告诉了贾志刚。然后贾志刚一张大嘴到处乱说,全村都知道了,于是便有了盖违建这场风波。结果违建被拆除,贾志刚一家连同母亲都躲进了城里。兜兜转转,最终竟然还是“遂了杨英明的愿”。
毕竟拆迁是所有人都盯着的大事,稍不留神就得人仰马翻。杨赵营村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许上面怕出问题,于是决定这地方不拆了;也许杨英明最开始得到的信息就有误。
总之,最终拆迁的是附近陈晓莲娘家的村。
大半辈子都活在泥土里的赵顺奎和陈晓莲夫妇,就这样一步登天,成了人们嫉妒的幸运儿。
杨英明倒是不嫉妒赵顺奎,只是觉得自己一番无心之语,竟然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运,不由得感概。如果发达的是贾志刚,他能擎得住这份财富吗?他肯定擎不住,财入无德之门为祸,也许这个家更要鸡飞狗跳,甚至家破人散。
杨英明问赵顺奎的打算,赵顺奎说想搬到远点的地方生活。亲戚之间因为拆迁已经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除了杨英明,他们没别的朋友也不想有别的朋友。此地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不如搬走,重新开始人生。
重新开始人生。杨英明为这句豪迈的话端起酒杯。
赵顺奎提出让陈晓莲多陪陪马红蕾,这也是他出来之前两人商量好的。马红蕾被骗巨款,如果身边有个人说话,可能也不会变成这样。更何况,他不能明说的,这件事总归是因他们而起,他们心里也非常不好受。
杨英明痛快答应了赵顺奎的提议,接着向他诉苦,现在家不成家,他和马红蕾一周连一句话都说不到,更不要说一起坐下来吃顿饭,谈谈心。如果任凭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他们的家就完了。
赵顺奎问他有没有考虑再要个孩子,杨英明本能反应就是摇头——文竹还没找到,怎么能再要个孩子。赵顺奎耐心给他讲道理,文竹当然还要继续找,但是不耽误再要个孩子。
首先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纽带,这话估计已经说了一千年,但确实是这样。有个孩子在,夫妻的感情有寄托,家里也有活力。尤其是杨英明和马红蕾的情况,这个孩子就更必要了。
“你就拿我们说吧,我家老大死了以后,我们的情况和你们就很像,当然没有你们这么难受。”赵顺奎微醺着说道,“但是你们遭受的我们都遭受了。那时家里……真的,我觉得比冰窖都冷,暖气烧多少度,烧冒烟了都冷。”
“我们现在就这样。”杨英明垂下头,“我都不敢回家。”
“是啊,你这刚一年多,什么时候算个头儿?”赵顺奎问道,“你们能忍受一辈子吗?”
杨英明沉吟了片刻,反问道:“那你们呢?要了老二之后就好了?”
“好了。”赵顺奎用力点头,“真的就好了。所以,你知道老二死了之后我们真的受不了,因为老二给我们的幸福和……怎么说,安慰,对,安慰。给我们的安慰和幸福,就是那种把家里弄得暖呼呼的感觉。真的,多少年了,我们一想起老二就掉眼泪。”
“有了小满之后,你们又缓过来了?”
“对。”赵顺奎叹了口气,“但是你想,我们的心是孩子补上的。老大没了的时候,我们的心掉了这么大一块,老二来了给我们补上了。然后老二没了,我们的心就掉了一大半了。小满来了,又给我们补上了,所以现在,我们的心已经是小满的命做的了。”
杨英明听着赵顺奎的心声,思绪伸向了远方。
“所以小满出事以后,我们就算倾家荡产也得把她救回来。”赵顺奎发自肺腑地说道,“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哪怕我去死。因为如果她死了,我们两口子也就不打算活了。没这个勇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要个老二,把我们的心补上。”
“对。”赵顺奎郑重地点了点头,“你们趁着还能要,赶紧要。要不然后半辈子心上都有个窟窿,你们怎么办?”
“那文竹怎么办?”杨英明眼里滚动着热泪,“你们的孩子是去世了,你们可以专心地爱下一个孩子。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每天都得想文竹在哪儿。如果我们再要一个孩子,那是不是就要彻底忘了文竹。如果我们继续这么找文竹,那对下一个孩子公平吗?”
赵顺奎一口干掉了杯中酒,艰难地说道:“你还记得你那只黑羊羔吗?”
杨英明听到“黑羊羔”三个字,晃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
“噗——”眼泪和鼻涕从嘴里喷出来,他立刻拿纸捂住了脸。
那是杨英明最喜欢的小羊羔,当爸爸卖掉羊群的时候,他抱着小羊羔躲在黑洞洞的地窖里。
但是某天他放学回家,看到了小羊羔的皮毛挂在晾衣绳上。父亲看到他尖叫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他以后能去演猴戏。
他哭着问父亲为什么要杀了羊羔,父亲反手给他一巴掌,说人都吃不饱了还惦记着羊。他拽着赵顺奎跑出去,但是一个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呢?
那天是父亲的生日,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杨英明一口饭也没吃,眼睁睁看着一桌子人把小羊羔啃得干干净净。
他痛苦、他愤怒,结果招来了更多的耳光。那时候,农村里的父母管教叛逆孩子只有一个办法:打,打到服为止。
没有道理可讲,矛盾的本质只有一个:那就是孩子必须完全接受并复制父母的意志。似乎只有这样,等他们老到失去权力和力量以后,孩子才会孝顺他们。而且只要打了就必须要打服,没打服就会后患无穷。打服的标准还是这个:完全接受并复制父母的意志。
杨英明也是个倔脾气,他绝食了三天。到第四天,母亲先心软了,她叫来了赵顺奎,让赵顺奎陪着杨英明吃饭。
杨英明不吃,母亲便说了那番道理:人,首先要顾着自己,活下去才能顾着别的。也不知是母亲的慈爱感动了他,还是赵顺奎狼吞虎咽影响了他,他终于接受了母亲的意志:人首先要活下去,所有一切都要往后面放。
如果他活得好,不愁吃穿,别说一只小羊羔,就算十只、二十只,他养着玩都可以。小羊羔被吃掉,是因为他不够强,没有能力保护它。
如果他一个月能挣一千块钱,那他爸爸绝不敢吃小羊羔,不仅不敢吃,还会把它喂得胖胖的。
那张羊皮,从它挂在那儿开始,它就永远挂在那儿了。就算陪着它一起死它也永远活不过来了。所以,放下那只小羊,人生有很多比它重要的东西;记住那张羊皮,它就是失败的下场。
“所以,我该放下她吗?”
“你应该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