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又一圈,这天梯仿佛没有尽头。
小时候要做父母听话懂事的乖乖女,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年青春,又要做人家贤良淑德的妻子,紧接着就得三百六十五天无休止地付出做无私的母亲。
她们不干了。
王淑月和仪湘两个中年女人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朝亮马河大喊。
反正父母早就把她赶出家门,反正丈夫不负责地跑掉了,反正小孩也不听话。
这些身份仪湘通通都不要了。
仪湘胡乱地把钥匙怼进门里,她连灯都懒得开,乌漆嘛黑中踢翻玄关的鞋子,往主卧走。
刚走到餐桌前,啪地灯亮了,吓得她差点腿软。
“披个被单装公主——你大晚上扮什么相!”仪湘自从今晚有了不想当她妈的想法后一身轻松。
沙发处传来幽怨的声音:“约会开心吗?”
哼,穿得这么好看出去跟老男人约会,回来还骂她,真是有了后爹就有后妈。
“开心,怎么不开心。”仪湘翩然拉开凳子,优雅地坐下,甩下一句狠话,“我想清楚了,我不打算当你妈了,你也别当我女儿。咱俩现在就是合租室友,我也不管你,你也别管我。”
合租室友?出去约个会,就要断绝母女关系?!
孟真披着太空被,走出公主的气势,跟仪湘大眼对小眼后,尴尬地来了一句:“《民法典》它不允许。”
断绝亲子关系违背公序良俗,而《民法典》第153条规定,违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为无效。
也就是说,在中国,你即便签订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也不具有法律效力。
孟真之前在课上听教授分析过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她那坐牢又吸毒的父亲上电视台说要女儿一次性支付他五千万,买断父女关系。但如果女演员真的给了,也没用,还是得履行赡养义务。
“你不是出差去了吗?怎么还喝酒了?”仪湘闻到她身上的酒味,皱着眉头问。
“仪律师,你那个《民法典》看得还是不熟啊。”孟真气短一截,连忙拿太空被裹住自己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
不对啊,孟真伸出狗鼻子嗅了嗅,空气中怎么有红酒的味道,她喝的明明是啤酒。
“你还喝酒了呢,你还说我?!”
“我去见客户,陪人家喝点。”两人同时抓住彼此的小辫子。
“哼,谁知道你是去见客户,还是跟桑海印出去约会?”孟真等了她一个小时了!
“什么桑海印?孟真你现在讲话阴阳怪气的哦。”仪湘解释道,“我晚上约了那个离婚纠纷案的当事人,我告诉你,中年男女打拼下的家业可是有得分呢,尤其是在北上广深,按照标的,律师费可能就有六七位数。”
“我是去开拓案源,她身边要是还有这种朋友,那我有得赚了。”中年女人的满脑子都是怎么赚钱,学了多年的法律是她的生存工具,“当然了,我也不是诅咒人家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给谁办不是办。”
孟真感觉她妈仿佛拿了一个大锤子,把她一下一下砸进了地里,妈妈大晚上地还陪客户喝酒,想多办案子赚点钱,而她在怀疑妈妈出轨。
“怎么?以为我跟李所出去约会了?”仪湘瞅她不说话的样子,学着女儿哼的样子,“哼!”
“我告诉你,人家李所昨天是为了你才多买了一份点心送过来的。”仪湘感觉红酒劲儿上来了,她的脸在发烫。
“为了我?”我怎么不信呢。
“我昨天在车上跟人家说我是买给我女儿吃的。你不是自己吃了一个后,把剩下的给办公室的人全分了吗,人家在办公室看到了,以为我女儿没得吃了。昨晚还跟我说呢,孟真这小孩没坏心眼。”仪湘把后半句情商低删去了。
完了,孟真现在感觉自己臊得慌,错怪他了,怎么办?还错怪老妈了,死了死了。
哼,还跟我哼。仪湘太了解自家女儿了,她手足无措那样,明显就是知错了,但不知道怎么开口道歉。
“噢。”孟真像小乌龟似的把脑袋缩进壳里,没脸见人了,“那李所人还挺好的。”
仪湘完完全全占据道德高位,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缩头乌龟,“我说不管你了,就不管你了。你跟那个衣架子爱怎么着怎么着,你也说人生是你自己的,我养你到毕业,咱们母女一拍两散。”
就这么放手了?
“您怎么这么爱走极端啊。”在恋爱方面让您放个水而已,您直接把我丢大海里放生了,“我不是跟您说了嘛,民法典它不允许。”
“我没尽到养育义务吗?我尽到了呀,现在该你赡养我了。”仪湘不干了,从今以后她的爱只进不出,“你马上都二十四了,方朵都工作两年了,你这工作还是我给你找的呢。”
“咱就说这法院的工作泡汤了,你也不能其他一个offer都没有吧。”仪湘说出口又觉得这话太伤人了,完完全全戳破了女儿的龟壳。
她一直没敢说这话,怕伤女儿的自尊心,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我就是菜。”孟真缩在被子里,坐在冰凉的地上,她不用每一个人都来提醒她。
她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样的律师,从来没想过要进什么样的律所,要做什么样的业务,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的职业规划。
“哭啦?”完了,把闺女说得太狠了。仪湘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没有。”孟真无声地落下眼泪,但不想承认。
“您知道我今天出差见到什么了吗?”孟真总不理解什么是长大,但她今天好像朦朦胧胧有一点成长了。
她增长了一些见识,而这次的见识并不是去了更繁华的都市,看到了纸醉金迷的生活,而是在X市体会到了这些中小城市的发展困境,重工业、环境污染、税收、城市建设和居民就业之间解不开的矛盾。
裹挟在城市发展困境中的这些中国企业又该如何低碳转型?
这些曾经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子里,她不知道该如何思考。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描绘:喷雾的路灯、坑洼的道路、响着音乐的洒水车、高耸的烟囱、停工的生产线、夜市里唱人生已多风雨的壮年、背着行囊坐上大巴离开的青年,那是别人的家乡。”
两个曾经争吵不休的母女,酒气熏天地对坐,却没有比此刻更贴近彼此心灵的时刻。
仪湘决定给女儿松绑,孟真开始独自成长。
孟真蛄蛹蛄蛹地挪到母亲的脚边,抱住仪湘的小腿,她沉静地说:“妈妈,如果爸爸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我不会阻止你开始下一段感情。”
女儿的脸贴在她的小腿上,仪湘感觉小腿温热,心却更热。这闺女还能再养几天。
“去吧,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成为什么样的律师。”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走过思想的维谷,这条路谁都无法替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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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卫生间传来霹雳啪的拍脸声,两个女人对镜看着彼此肿成猪头的脸,疯狂挤精华啪啪拍脸。
“晚上不能喝太多,酒里也有水!”仪湘拍得极其用力,“还我漂漂拳。”
“也不能哭,您看我这眼睛,双眼皮贴都贴不上了。”孟真昨晚又喝又哭的,双重buff叠加,“呜呜,我不美了。律所最美女实习生的称号今天就暂时借仪律师保管一天吧。”
“你还挺谦让?”仪湘开始化妆,“最美的一直都是你老娘好不好。”
“江山代有美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妈,认清形势,最美的早就是您女儿我了,好吗。”昨晚吐露真心话后,两人的关系好像有些微妙的变化,孟真觉得自己的脖子轻松多了。
经过一阵施法,自称曙光所两大美人两人堪堪能看。
孟真踩着点来到律所,迎面撞上她那已经拿着咖啡准备干活的老妈。
刚放下包,孟真就被王胜男叫进了办公室。
“昨天出差顺利吗?”王胜男眼里藏话。
但她可爱的大外甥女根本看不出,她开心地说:“挺顺利的呀。”
“那为什么高爽一回来就拉着张冰然跟我开了个线上会议,半个小时的会,二十五分钟都在告状。”王胜男收起笑容,“你跟客户出去开会,怎么能只顾着自己跟老同学叙旧,把客户甩在一边。别忘了你是绿发会的代理人。”
“客户现在很质疑你的专业能力,昨天问我能不能换掉你。你说,怎么办?”
孟真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昨天高爽临走还亲热地夸她,说她表现很好。
“我们参观完我才见到的李文乐,我才知道这是他家的公司。”孟真不知道怎么辩驳,“他非要留我吃顿饭。我保证我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我们这边的信息。”
“高老师临走还夸了我。”孟真不理解,昨晚刚哭过,她现在又委屈了,高爽不比她大几岁,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好了,这次长个记性。我跟他们保证了,你不会再犯错了。出去你跟高爽道个歉。”王胜男知道她肯定受委屈了,但她本意不是让她掉金珠子,是让她明白职场人心隔肚皮。
孟真红着眼圈回到工位上,道歉?她都不知道自己犯什么错了,怎么道歉?
但现在的情况就是,她得去编辑一条诚恳地道歉短信给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她删删改改地写道:对不起,高老师,昨天遇到老同学多聊了几句,没考虑到您的想法。我非常感谢绿发会在中国做出的环保贡献,也正是有您这样无私付出的人在绿发会这样的组织中努力工作,才让中国的水更绿、山更青。感谢您给我机会让我能够继续参与此案,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过了半小时后,高爽回了她的微信。
回了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