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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过年习俗除尘秽, 画门神桃符,贴福字春牌,士庶同俗。
忙碌一年的百姓, 地里的小麦长得绿油油, 稻田在收割稻谷之后就翻过,待年后鞭春牛时, 再蓄水平整。
庄稼人难得悠闲, 村里的人除了趁着天气晴好, 上山去打些柴,就忙着准备过年。得闲的时候多了,村西的大榕树下总是聚满了人,晒着太阳说闲话。
媒婆亦趁着这段难得的清闲,忙着走乡窜户说媒。
午后日光扑面,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大榕树下坐满了人。李媒婆一走近,便有人打量着她,攀谈打听。
“李媒婆, 好久都不见你了,这次来我们村, 你又要给哪户人家拉姻缘?”
李媒婆来过几次村子, 彼此都混了个脸熟。她嘴上功夫厉害,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脸上堆满笑道:“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 哪能随意张扬。沈三娘子, 倒是听说你家二郎年后就十五了, 我李婆子给你保个孝顺的儿媳可好?”
沈三娘子撇嘴不说话了, 她家二郎早就看好了娘家侄女。
李婆子做媒厉害, 收钱也厉害,无论成与不成,只要上门就得给二十个大钱,她可舍不得。
“李媒婆去了莫二牛家,他家草儿招了哪门贵婿?”
莫二牛家离大榕树下近,好事的人一直盯着李婆子,看到她进了篱笆院门,便眉飞色舞说了起来。
“还贵婿,不是那穷得吃不起饭的,谁舍得将自家的儿子送出去做上门女婿?”
“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还从未见过呢,有了儿子还招上门女婿,以后的香火都算不清楚了。”
有妇人却听得不大乐意了,笑骂道:“邹癞痢,你能娶到亲,多靠你阿娘的钱。只你家的邹小癞痢,只怕没这个福分了。”
“瞧你这模样,想要去做上门女婿,恐怕都没人要。”
邹癞痢生得矮小黝黑,铜铃般大的眼睛,眼白多过眼黑。要是晚上乍一遇到,会被吓得以为是□□成了精。
加上年轻时身上经常长脓疮,留了一身癞痢疤,邹癞痢这个名号,随即就传开来了。
幸亏邹癞痢的亲娘当年勤快能干,织得一手好布,积攒了几个大钱。邹癞痢生得丑,相看了好几个姑娘,实在是嫌弃他丑,亲事都没成。
邹母无奈之下,只能出钱替他买了一个媳妇回来。
邹癞痢的儿子生得肖似他,同样不爱干净,天气一热,身上就长满了脓包疙瘩,村里人都叫他邹小癞痢。
邹母去世了,邹癞痢的妻子没婆婆织布的手艺,累死累活种地,邹家与村里大多数家一样,顿顿饭都要勒住肚皮,从不敢敞开了吃。
邹癞痢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想要骂回去,可这几个说话的妇人,平时厉害得很,下地吵架,样样都不输给男人。
吵架吵不过,动手邹癞痢也发憷,不一定能打赢,装腔作势胡咧咧了几句,就缩着脖子不做声了。
有人酸道:“莫二牛攀上了程老爷家,人家开始发达了,与你我这些泥腿子自是不同了呢。”
“别的村听说了莫二牛家的事情,现在家中姑娘说亲,媒婆都要多问一句,是要招上门女婿,还是嫁人。真是,我们清水村姑娘家的名声,都要受到莫草儿连累,以后说婆家都难喽!”
“谁叫你没本事,给你家姑娘找不到程老爷撑腰......,咦,那不是程老爷?”
程箴手上提着一个包袱,正朝着莫二牛家方向走来。
“程老爷又给莫二牛家什么好东西了,啧啧,莫二牛家真是发达了啊!”
大家一起朝程箴看去,艳羡的目光,直直盯着他手上的包袱,几乎挪不开眼。
程箴远远地朝他们颔首打招呼,有人忍不住酸道:“程老爷真是大善人,待莫二牛家真好,还亲自送东西去他家呢。”
程箴笑道:“我替大家写了些福字,放到莫二牛家中,你们若有兴趣,皆可去他家领上一份。”
过年贴春牌的福字,最便宜的一张,都要三个大钱。程箴书读得好,大字写得俊逸,要是他写了去街头卖,一幅春牌至少要十个大钱。
听到能拿免费的春牌,大家都不禁喜上眉梢。
可是,要去莫二牛家领___
孙三壮眼睛咕噜噜来回转动,嬉皮笑脸道:“程老爷,莫草儿的亲事,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害得我们村里的姑娘都嫁不出去了。程老爷,你心善待人好,只怕你这这片好心,会被莫二牛败坏了啊!”
程箴哦了声,慢慢走向了榕树下,问道:“还有这等事情,莫草儿的亲事,究竟如何让人说闲话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起来,越说越愤怒,好似莫草儿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
莫二牛一家听到外面的吵闹,全部都走了出来。
这下,村里的人骂得更起劲了,唾沫横飞。
要不是程箴在此,他们只怕要冲上来,将莫草儿抓去沉塘。
李婆子见情形不对,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织坊过年关门,莫花儿也回了家。她紧抿着嘴,眼里淬满了火,气得就要冲上去与他们理论。
莫二牛面对着众人的怒火,虽说有程箴的提点,还是止不住害怕,铁青着脸站着一声不坑。毛氏默默站在姐妹身后,面上看去惴惴不安,却站得稳稳地没动。
莫草儿心里很是不安,脸色隐隐发白,她拉住了莫花儿,道:“花儿,别冲动,随他们说去。”
程箴忍着怒气,转头看向莫家人,大声招呼道:“二牛来了,正好,你将这些春牌拿去。草儿花儿识字,你们帮着分发。”
莫二牛忙走过去,接过程箴手中的包袱。莫草儿见状,赶紧叫上莫花儿一起走了上前。
程箴道:“草儿花儿,春牌不多,一户人家只有一份,别弄错弄坏了。”
莫草儿稳了稳神,眼里闪过坚定的光芒,清楚地道:“是,我与花儿好生发放,程老爷放心。”
孙三壮看得直眼酸,要是程箴将春牌交给他保管,平时看不顺眼的,那还不得挖苦几句,为难一二。或者干脆撕碎,连着福气一把扬了。
“程老爷,这......莫草儿名声臭了,她的手如何能沾福气?”孙三壮眼珠一转,又来了主意。
有人立刻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莫草儿莫花儿都是姑娘,女儿家不干净,仔细冲撞了菩萨祖宗,最后福气都没了。”
程箴冷声道:“菩萨并无分男女,菩萨向来讲究众生平等,你们要求女人家不能拜祭菩萨,才是违了菩萨的旨意。至于祖宗,诸位的祖宗,难道只有男人,曾祖母,祖母都不认了?”
众人楞在了那里,虽说无法反驳,却看上去依然岔岔不平。
程箴知道这件事难缠,恐怕一时没那么好平息。
村里人同声同气,别的村开始跟着起了非议。此事与佃租不同,却同等重要,涉及到男人的脸面,分地分屋的问题。
程箴斟酌了下,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总归有忌讳,我也不好勉强。大牛二牛三牛,劳烦你们去搬张案桌出来,草儿花儿就在这里发放。你们愿意领春牌的,等下就去找草儿花儿。嫌弃她们姐妹的,不要就是。”
莫氏兄弟赶紧去莫二牛家搬了桌凳到树下摆好,程箴坐在一边,也不说话,由着莫草儿莫花儿姐妹去拆包袱。
春牌程箴买了上好的红纸,用心仔细写成。日光透过树叶洒下,照得红纸上的黑子,散发着温润的墨光。
村里的人听到热闹,陆陆续续都来了,看着在案桌后忙碌的莫氏姐妹,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福字他们当然都想要,一是能省钱,二是程箴的字难得。
虽说程箴时运不济,程家依然是村里最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们巴不得能沾上程家的福。
只是,还是有人颇为不满,大声道:“程老爷,莫草儿家中有兄弟,却要招赘上门,就是全大周都找不着啊。要是人人都学她,以后村里的姑娘家都吵着要招上门女婿,规矩岂不是都乱了?”
“是啊,乱了娶嫁规矩,莫草儿该被乱棍打死!”
莫家几兄弟忙站出来,挡在了莫二牛一家前,帮着壮声势。
莫花儿忍不住了,跳出来尖声道:“你敢!你管我姐姐嫁人还是招赘婿,你敢动我姐姐一根头发,我就去报官抓你!”
“报官!还敢报官!走,我们去衙门,让官府评评理!”
孙三壮岂会怕莫花儿一个黄毛丫头,一条三丈高,不屑回骂。
“去官府评什么理?”一道陌生的雄浑声音传来,问道。
孙三壮循声望去,看到莫柱子背着书箱,紧跟在程子安与一个眼生的矍铄老者身后,一同走了过来。
程箴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正在头疼中,讶异了下,忙拱手见礼:“晚辈见过闻山长!”
“闻山长?莫非是府学的闻山长?”
“定是他,明州府哪有第二个闻山长?”
闻山长极少露面,府学离村子近,村里所有人都听过他的鼎鼎大名,忙恭敬地让到了一旁。
“你这小子,我看你是想挨板子了,连我都敢算进去。”闻山长回头,瞪着程子安怒斥。
程子安笑得疲赖,朝闻山长挤了挤眼,道:“老师,你比阿爹还要威风呢。”
闻山长看到眼前双方对峙的阵仗,眉头微皱,原来程子安这个混小子,感情早就安排好了。
府学考试完毕,今天提早放了假。
程子安来到他院子告别回家时,在他耳边念叨,说什么要赶紧回家,程箴在发春牌,顺嘴提了两句莫草儿之事。
“老师,你字写得比阿爹还要好,要不要去我们村里走一遭,给村民写几副春联,让我们程家狐假虎威一下?”
闻山长知道程子安有个书童叫莫柱子,听到他姐姐莫草儿要招上门女婿,觉着很是新奇,便跟着程子安一起前来了。
程箴将凳子让给了闻山长,拣着重点说了村牌,莫草儿的亲事,以及村里人的不满。
闻山长想到嫁人之后的女儿,成亲之后再回门,短短三日,自小养大的亲生骨肉,就变成了客人。
世人愚昧,闻山长神色不由得黯淡了瞬,他亦如此。
闻山长心思微转,转头看向了程子安,笑呵呵道:“你这个猴儿......,去吧,我给你当老虎。”
程箴负手立在闻山长身后,望着程子安淡笑不语。
程子安看到他们的反应,便知道他们打算撒手不管了。
上就上吧,程子安自己揽下的事情,自当义不容辞冲在最前。
神童举的人比他还小,他当不了神童,在村里做个能一呼百应的神,似乎也不错。
不过,程子安望了一圈面前目光灼灼望着他,不时小声低语的众人,踮了踮脚,又放弃了。
他现在身高实在矮了些,显得他这个准神很没气势。
程子安走到案桌前,将福字推到一旁,道:“草儿姐姐,花儿姐姐,得罪了。”
说罢,他撑着案桌,一下跳了上去,高高站在桌上,垂眸缓缓俯视过去。
众人包括程箴与闻山长都被他惊了一跳,一齐抬头不解看了过去。
程子安虽说是程家少爷,村里也有不是程家佃户的人家。眼前站着好些胡子头发都白了的老者,需得要仰望着他,实属是太嚣张无礼了!
面对着他们不悦的指点,程子安稳稳站在桌上不动,神色自若拱手见礼:“在下年幼,站得这般高实属失礼。只我人矮小,说话恐你们听不见,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各位见谅。”
平时在村子里遇到了,程子安向来客气有礼,对孩童们好,在村里比程箴还有人缘。
既然程子安赔了不少,还说明了缘由,那些人的不满顿消,笑问道:“不知程少爷有何话要对我们说?”
孩童们却浑不在意,他们拍着手掌,很是捧场替程子安助威:“程哥哥站得好高啊,程哥哥最厉害,最威风了!”
程子安朝孩童们挥手,笑道:“照着老规矩,去柱子那里领糖吃。”
孩童们欢呼着,乖巧排着队去了莫柱子处。莫柱子打开书箱,拿出里面的糖袋,每人嘴里塞了一颗。
大人们见到自己的孩子嘴里含着糖眉开眼笑,他们脸上不由得跟着溢满了笑,对程子安好感更多了几分。
闻山长眼神在大家身上扫过,程子安不动声色的几步,就将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峙,化解于无形。
闻山长眼里的笑意四溅,对程箴笑道:“这小子,还真是,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程箴笑道:“晚辈被他派了差使,只是大家的反应,超出了晚辈的预料。如今他会做如何处置,晚辈就不清楚了。”
虽说户婚律有规定,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习俗,想要改变何其难。
闻山长情不自禁站起了身,一瞬不瞬望着程子安,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