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渐浓,风卷残春的梨花,飘摇落到白石一地的净皖长道之上。
年轻高峻的马匹巍然而立,一列排行。长道两端尽头,一侧乃京兆府之右军门,一侧乃紫禁城校场点校白门。校场以内,阔而敞亮,自点校白门中穿入,城墙两立,往前直去,再登过百阶后看,高巍的宫殿正是朝政殿。
白门城墙上,锦衣玉带,华袍鬓香的年轻贵胄在此设宴。
长旗招风,墨红高台之上,莺歌燕舞,弦乐不辍。
为首居端坐之人神情冷淡,他一身明紫,头戴皇子冠,众人高呼七皇子。左一侧坐着衣着明丽的女子,右一侧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玄衣小童。
“青雀,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七皇子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玄衣小童的脸,软而柔糯。
“青雀不知。”
“那七哥今日就让我们青雀好好见识见识。”七皇子顺手捞起青雀,掂在怀中。
“老七,还不快开始?”
七皇子转头望向明显不耐烦了的女子,冷静地眯了一下眸子,日光晃眼。
“郡主何必着急。”七皇子老神在在:“总要开始的。”
乾徽郡主闻言,冷哼一声。她越过七皇子,率先走上白城墙,身后公卿之子一并上前,各就其位。只看他们身后,都跟着一个内侍监,奉着弓箭长匣。不在弓箭口上的,端然取了西支上贡来的琉璃远望镜盯着场中。
内侍监扬手敲鼓,青雀一惊往七皇子怀中瑟躲,埋起脸来。七皇子摸摸他的后脑瓜子,踱步上前。
众人为他扩列开道,他一时间成了最前端的人。
视下而去,宽阔的校场之上,上百马骑凌风而立,随着锣鼓喧天,众多内侍监推来数十个蒙黑布的笼子。
校场连着净皖长道,白门与军门紧紧闭合,两门之间,八丈高的白石垒砌的城墙,自下而上望去,冰冷森严,成了一个封闭开阔的牢笼。
点校白门带着古老沉重的声线打开,五列用铁链拴在一起的人被面容冷酷的侍卫押解着,拖拖沓沓的手链脚链声,在城墙之中的甬道中回响着。它们撞上石壁,而又被锁回,来来往复,不得安息。
其中四列皆是一身破布裹衣的老弱妇孺。而剩下一列,则是五十个十五岁往上,四十岁之下的年轻壮硕的男子,俱是一身绫罗鲜衣,袖沿上,还绣着盘云红麟,额上是不同的缎带抹额。可他们都是一样的阶下囚徒,悲戚与共。
号角长鸣,此时的校场正中已经放置好了一座九层高塔,被十大铁笼围在中间。底座以铜铁浇铸,一层一层往上,前三层为银,中二层为金,再二层是玉,后二层乃琉璃。塔尖一竖是半丈高的细柱,顶上乃一锦盒。
侍卫解开缚人的铁索,白门再次开合。
许多人悲哭,许多人沉默,许多人咆哮,许多人反抗。
“我不要,我不要。放我出去。”男子崩溃,声嘶力竭,泪水和着悲鸣。他撞开人潮,拼了命一般往白门外去。
白门未闭,森严重叠,密密麻麻的侍卫军持枪带剑,立刀搭弓。霜亮亮的锋芒,那一张张麻木的脸庞。
他吓得不敢再度向前,于是那高峻的白门缓缓闭合。
城楼上,七皇子很轻很轻地叹气,不为人知。乾徽见状,目下无尘,朗声便是:“开始。”
传说《奔马集》,本是一场英雄的戏本,戏说赤麟军兽谷突围。
相传,一百多年前,赤麟军战死伏阳山。历久,其山化为兽谷,其中妖兽之王聚敛百姓收其魂,啖其骨血。惊动赤麟军沉眠英魂,于是万马奔腾,踏谷突围,剿灭凶兽拯救百姓。神仙感之,其下英魂全数得以解脱。
时人过伏阳,写下《奔马集》,只得一文一画传世。
偶有一日,皇帝突然看见有人编排这戏本,亲身上阵,人需真人,赤麟军魂和百姓,兽需真兽,五毒俱全。
皇帝玩过一次,由于死去的人太多,不仅那戏班子,还连带去了一队禁卫军,折子上多了,他就倦了。反倒是旁人得了趣儿,在家中豢养野兽,再找些奴隶罪犯,便心安理得看着他们在兽丛中挣扎反复。
但见内侍监于城头之上拖动巨大的黑布,笼中野兽声威厉厉,笼盖一点点被升起。
七皇子对身旁的乾徽郡主道:“本王抱着青雀,点马就请郡主代劳了。”
乾徽郡主眉高一挑,嗤道:“胆小鬼。”她于是搭箭,凌厉射向安静排在一旁的群马。
一声痛马长嘶,它惊而乱阵,左右群马皆大惊失色,群起而奔向正对着它们的人群,一时风声鹤唳。
十笼野兽闻声而动,狮虎长啸,猎豹奔腾,蟒蛇嘶动,五毒俱全。
哀嚎遍野,如何得一人间炼狱。
偏生那高楼之上,多的是人冷眼旁观。
“你看你看,他们开始抢马乱跑了,这群笨蛋。”
“诶呀!这个人怎么如此废物,就这么被蛇一卷就死了。”
那些人是各州贡上择选而来的带罪之人,其中不乏冤罪,也不乏无辜,更不乏奴隶。
楼台之上的贵族怒骂嬉笑,青雀却哭了起来。他像是被吓得狠了,他一头扎进七皇子的颈窝里,颤抖害怕。
七皇子却也不安慰他,任由青雀在他臂弯里挣扎反复。他岿然不动,忽用另一双手按住青雀的眼睛。将他抱紧:“青雀,别害怕。”
青雀哭声更盛,却不再挣扎,松软的手臂搂住七皇子的脖颈:“七哥。”青雀声音发抖。
天地昏暗,哭喊哀叫喧天。
*
那扇光洁的高门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令人齿冷。像是灰尘被簌簌抖落,然而萧钰细看,那分明的是漫天血雾。
他怔住,一种难言的悲痛升腾而上。
他奔马前去,马蹄踏过大门,他停下来。望着满场猛兽毒虫,也同样在向门攀爬。就像此处,亦是他们的牢笼。然而京兆府千万众就在隔门之外,他抬手,那扇门沉重而闭。
这扇门,像是黑暗世界中唯一拉开的光,里中人不可置信地望着,瞪红了眼。又转瞬清醒,悲哭生喜,奋力在那净皖长道上狂奔,那是再也不会有的,生的希望。而当门闭合时,喜色皲裂,还残存在那张僵硬的脸上,神智不清的人流下血泪。
高楼之上,众人面色一变,斥骂道:“谁把军门打开了。”
“那是谁?竟敢擅自闯入,简直放肆!”乾徽郡主厉斥。
铺白石的地砖,已被殷红覆盖。萧钰策马急行,宛若逆浪。天地阔远,大海无量,他一人一骑,何其渺小。
萧钰站定了,自腰际摸出一个烟火筒,朝天一放,如漆墨的穿云箭,直刺入流云白乳之中,怔目鲜明。
韩录惊而起身,他望着天空中的黑漆烟,按捺住心绪。
钰郎。
他急火焚身,面上却冷静得异常。
“点兵三千,入城。”韩录拍下军令。
*
“是他,是他让人把门关上的。”人群迷乱。
“只要抓住他,就可以让他们再打开门。”
“捉住,捉住他。”
萧钰不去理会这些可怜的人们,他既闯入这场闹剧,那便势必得不虚此行。
他遥遥望向九层塔上高据一头的锦盒,绝望的人匍匐着,妄图逃脱这一方天地,眼神坚定了起来。
这马戏,分为两场。第一场,人兽相斗,那锦盒中有驱退兽潮的铃哨。皇帝为了排演这场奔马集特意招揽的奇人异士所做,有那驱策群兽的能力。奔马集中野兽异常亢奋凶残,也得亏那异人助力。
第二场,人人相斗,场中的锦盒里头只有五把钥匙。城墙上射箭口的人以人为兽,争夺那头名猎手的称号。皇帝的头彩,玩乐的畅快,全在此中。若是幸运,有一把钥匙,躲进那墙腰脚的铁门洞中,倒是可得个好死。
荒唐,荒唐至极。萧钰气恨难平,只觉头眦欲裂。
他俯弓上身,握紧手中的缰绳,裂风跑得愈来愈快。那悍然的气势,压倒扑上来的人堆,他们撕扯着萧钰的袍衫。
直到一只吊睛白额虎,威威生风地蹿来,吓得人群逃窜。它速度极快,血口一张便是撕扯刀剑之势。
萧钰不得迟疑,他扬手往马臀上狠拍一下,一手撑着马背。马惊而上步狂奔,萧钰受力后仰倒在地。
虎兽扑过他的腿骨,将人掌控在虎爪之下,它粗重骇人地喘息喷在萧钰带血的面孔上。
萧钰横臂抵住老虎的下颚,虎爪撕扯着他的身体,虎啸震耳欲聋。萧钰承载着它巨大的重量,眼冒金星,然而他错手一举,把住玄策雪枪的中腰,凌厉地扎进老虎的侧颈。温热滚烫的血若柱涌,染红了萧钰半身。
他抬手抹了把脸,将老虎推开,匍匐着自地上攀爬起来。毒蝎涌动在他身侧,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咬到。他振袖一扫,将它们驱逐开。
几匹马围涌上来,萧钰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疲惫的面孔。他皱着眉,在问:“你是谁?”
这场中倒也多有身手不凡之辈,他们抢马护身,九层塔巍然屹立,重重叠叠的蟒蛇毒舌盘亘其上。他们逃命都来不及,也无力去抢夺那塔上铃哨。
他们倒真像是在与群兽斗智斗勇。
萧钰熟练的给自己挪位的腿骨正骨,随口回答他们:“玄策府军。”
“你让他们开门。”又一粗犷的声音高斥。
萧钰沉着的眼神看向他之所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能。”
“不能你就去死。你们这些当差的,没一个好东西。”那马上大汉暴怒,卷起手中的刀,铃环穿风,劈砍直下。
萧钰想到这句话不久前他也才说过,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他捞起长枪,挑开大刀。
神态语气满是戾煞,他冷冷说道:“将欲救人,不想助我,便少来拦我。”
*
场中一时沉默,萧钰召回裂风,利落翻身上马,九层塔在长道尽头,校场正中。他双腿一蹬,裂风急速奔向远处。
白城墙上,仓促禀报的小吏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说清原委:“校尉说不用管,那人便怒了……”
军门校尉,那个歪脸的混蛋。
七皇子怒不可遏,抬腿狠狠踹他一脚,斥骂:“你有几个脑袋,玄策府你都敢拦?”
“来人,给本王停下。”七殿下转面厉声。
左右迟疑四顾,却无动于衷,乾徽郡主甚至撩开琉璃镜观望起来。
“放肆。”七皇子不可置信:“瞳爻,收了那群野兽。”
被唤到名字的灰袍中年人,轻声一笑,道:“肃王殿下,您何必扫兴?莫说那黄金铃不在小人手中,便是在也无妨。这玄策府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前几日庄公家的小郎君才打死一个。”
容白震怒,转头去看那个庄小公爷。
那是个愚蠢至极的憨货,他甚至挑眉骄傲:“喔,这不怪我吧,是他自己撞了我的马,又不经打而已。”
容白挥拳往他脸上揍,这消息,他从未听过。而这周围一张张面孔,有的惊讶,有的却像是早就心知肚明。
他心中不免无力,然而面上却越是暴躁。
“老七,又要发疯了不成!”乾徽郡主拽过青雀挡在她身后,冷冷地说着:“你可别忘了,自己刚从哪里出来。”
容白恨恨不得:“青雀,过来。”他转面望见那小雀儿盈泪的眼眶。
青雀奔向他的怀抱,抱着他的脸:“七哥不怕,青雀保护你。”
容白无言,只那乾徽郡主叹了一声,再次将视线落回场中。
*
楼上喧嚣,萧钰顾不到,他往兽群最密集的校场中去,逃不出的人流在兽潮中沦落为食物,失去生机的身体铺在校场白地上,漫得天地一红。
萧钰甚至觉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呼吸迟滞。且看那一地的残肢断臂,没了下半身的男人,奋力逃脱狮口,却又被拖拽回去,他的指甲在地上划出血痕,五指鲜明。
爬满的蝎子毒蛇,蜈蚣穿入口鼻,游走皮下。
萧钰不忍再看。
又见十六七岁前后的少年,在地上滚动厉呵:“别过来,别过来!”
他衣衫褴褛,手脚俱有划痕,发青的嘴唇,发白的脸庞颤抖着,倔强的一条生命。
萧钰一路而上,横枪在手,拂开拦路体小的毒虫,躲过大型野兽。那只横冲直撞的野猪,哼哧着将头对着小孩顶过去。
少年急剧后退,那野猪却更快。
他手中捏着一柄卷刀,上面的血已经冷凝。他忽然奋起,野猪掼来,他闪身一躲,下一刻,卷刀刺进了野猪的腹部。野猪长嚎,他不放手,将刀再次刺入几分。野猪横头一撞,少年飞出几大步。
不想那野猪也记仇,它哼哧着脚下踏步,卷刀下的伤口厉厉血流,它冲上来。
萧钰的马在其后高鸣,急勒的缰绳使它前蹄蹬在半空。萧钰身体后仰,就着这个姿势,长枪插穿野猪的颈项。
滚烫的血浇了那少年一脸,顺着睫羽滑下来。
他仰头去看,萧钰负光,黑骑玄袍,干涸的深红,长风燎着他散下的几绺发,气势凌然。
萧钰驻马,拎起少年的后领,身后急促跟着几只马匹。萧钰转头挑眉,扬手将少年扔过去。他眉间的凌厉尚在,再次勾起马缰,裂风奔跑起来。
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回不过神。他在另一匹与萧钰逆向而行的马上挣扎。一双粗砺的手按住他的肩:“小鬼,别动,我带你去安全些的地方。”
遥遥长道尽头,军门右下侧聚集了一群神色戚惶的人群。他们被锦衣围护在中间,幸得一瞬喘息。
*
“看来,不必看第二出戏了。”符承誉平静道。他望着场中四面奔跑的萧钰,望逐渐团结的人群,搭起弓箭。
“箭给本郡主。”乾徽郡主长眼一扫,漏出几许冷然,符承誉皱眉,没反驳,也没动。
“表哥,给我。”乾徽郡主看向他,再次沉声说道。
符承誉看了一眼乾徽郡主,沉默着以双手奉上弓箭。
这把弓箭头乃是上好的冷铁,伤中十日不愈合,铁水浸入而腐坏。
乾徽郡主搭弓起箭,破风破云,正是直对萧钰面门。
萧钰单手拉马缰,身体飞空,躲过那支冷箭。悬而空中转身落回马上,他狠戾的眼神望向白城墙上。接着,那些射箭口的贵族不等喘息,纷纷搭弓扬箭,一时箭落如雨。
哀声连角。
萧钰茫然若失,一时没了动作。
“再来。”乾徽郡主没将他射中,有些不平。
于是再起长弓,时间并未给萧钰深思的机会,那支箭擦着他的眼睫而过。他向后一倒,抬手竟抓住了这漆杆的箭支。
他冷静而抬目,以手作弓,这支箭被他射回白城墙,带着一股力劲,划空而上。
乾徽郡主未料得此举,呆愣一瞬,箭头在她眼中化作的星点愈来愈大。七皇子慎而将她推了一把,箭刃擦破她的脖颈,带出一道风裂的口子。
乾徽郡主倒在符承誉身上,呆望着那箭头蹿向人群后头内侍监高挂着的巨型铜锣上。沉重清戾的一声,波波远荡,震耳欲聋。
萧钰借马背一力,跃上高台。一丈宽的塔尖,盘踞着最凶猛的蟒蛇,它用尾尖将锦盒盘起。碗口粗细,深绿竖瞳,玄黑的鳞片,萧钰握着长枪,蓄势待发。
那蟒蛇率先向萧钰袭来,萧钰抬臂阻拦,腕子被死死咬住,蛇腹快速移动,尾尖拖着锦盒。萧钰使力一面躲避,一面用枪尖挑断了锦盒连着蛇尾的铜线。
锦盒从高台之上掉落在地。
“报,玄策府军闯入军门。”守卫奔波而来。
应着他这一声,军门被粗暴踹开。黑骑黑甲的兵军冲灌而入,他们望着眼前光景,静默一刻,似有愣怔。继而骑兵下马,冷静的划出盾牌,飞速向校场正中聚拢,片刻之间,竟悍然将那群兽围截于正中一个适当的位置。
放眼一望,盾牌立起二层,黑甲盈着流光,一时九层塔一周,成了个铁桶。
三千玄策军,涌满净皖长道,那些笼中鸟一般的人群,全数躲在他们身后。
泠泠黑甲如骤云,急而厉。
“钰郎转身。”韩录高马在前急奔,他高呼并举弓射向蟒蛇七寸,箭矢刺入蛇体带来的力道使萧钰从高台之上跌落。
行于白城墙下,昂头,深刻的眼如鹰隼,凌厉地剜过以上一张张面孔。
萧钰身力不支带着几分混沌,玄策府军上前将他扶起送医。
黑盾列开一道,萧钰唤了一声:“父亲。”
韩录眼中泛起红,强忍了命人将其带下。他骑马行于白城墙下,昂头,深邃的眼如鹰隼,他幽厉的眼神剜过那一张张脸。
“这场闹剧,也该停了吧。”他说道,将身侧副官送上来的锦盒掷上城楼,闷声落地,一时众人噤若寒蝉。他的目光越过乾徽郡主和七皇子,落在那诡异的灰袍人身上。
“将军说得是。”瞳爻声色不惧,上前拾起锦盒,甚而语意带笑。他自盒中取出一尾缀细流苏的金骨哨,吹响,三声嘶哑,带着一股冷意,如蛆附骨。
就见那群野兽,茫然顿停,目光失神,晃晃悠悠,竟自己爬回笼中。
两大阵营一上一下,漠然对立着。七皇子抱着青雀,举目望天,此番,不得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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