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她,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雪。
正是光怪陆离的雪中世界,一排排矮小的农村自建房完美得掩盖其中,宽广的土路如今失去了原本的面目,只剩下了一片白净,远处,近处,没有一个行人。
他木着脸,深深呼吸着,那漫天大雪恨不得都钻进他的鼻腔,一股清新的味道让这片被白色遮盖的黑土地变得不再平凡。
风一吹,地面上的雪像流沙般向远方行进着。
小院里的积雪很厚,没过他的脚踝。他艰难地通过院子,把爷爷喝不了的几箱饮料放在了雪地上,正是年关,亲戚抱来的年货爷爷一点儿都喝不了,便让他挨家挨户送上一些,东西是好的,送给别人吃也不算浪费。
他在门口红着鼻头,谨慎地敲了敲门,一个老太太从暖烘烘的屋子里露出脸来,里面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和炖鸡肉的香味儿,果然,又是个大家族,又是一次人满为患的聚餐。
老太太笑容可掬地看了看外面的东西,像根儿摇摇晃晃的玉米杆,他就没见过这么瘦的人,那些骨头仿佛挣扎着,要从老太太的身体里挤出来。
“你们咋不自己留着喝!”
他笑着解释,“奶奶好,我爷爷糖尿病,我又不爱喝甜的。爷爷说你身子骨硬朗,能喝这些。这样,我给您搬进去。”
他一股脑把几个箱子端了起来,钻进了张奶奶简陋的家里,来的人确实多,西屋里面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有种大观园的既视感,他跟着周老太太去了东屋,把那几箱麻烦东西,放在了地上。
东屋清冷,但有个女子坐在炕上,年纪貌似和自己差不多大,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小袄,古香古色的,眉眼中透露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可以这么说,西屋和东屋,是两个世界,东屋的清冷估计能和嫦娥的月宫相媲美了。
不知是谁点起来的檀香,在女子面前飘来飘去,似梦中,似仙境。
这人显然和乡土气息格格不入,一身孤寂感,让人不自觉地怜爱。他觉得这屋都因为她,亮堂了几分。可惜,这人的表情很是木讷。
她听见声音微微侧头,小袄上的褶皱有些调皮,流光溢彩,不似来自人间。女孩惴惴不安地直起身来问了一句,“姥姥,没什么事吧。”
“没事儿没事儿,隔壁的小伙子送来几箱饮料。”
这就是他第一次看见她。
之所以不说她第一次见他,是因为,她看不见。
她并不是先天失明,大学毕业后视网膜脱落的她,工作两三年后压力太大,又耽误了就医,生生变成了瞎子,从此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一阵风从外屋吹了进来,夹着雪花貌似想亲吻那女子,她面前的小桌子上,书卷被吹散,落了满地,她摸索着要下去捡,但摸索半天都没结果。
原来是个瞎子,他惋惜了一会儿,忍不住上前搭了把手。
“你别动了,我来吧。”清脆稳重的声音,便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偌大的会议室里,空旷得连蚊子叫都能听见回响,部门经理坐在椅子上,一脸痛苦,他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沈丘,我们的游戏因为你亏损了太多太多,合伙不合伙的,说太多没意义,你自己退出吧。”
沈丘翻了翻销量表,气愤地将之扔在一旁。“我不明白,我的部分差在哪里。”
李经理气得头快冒烟了,“游戏!我们做的是游戏!现在做出来的剧情和逻辑太土太土了!是!有些人喜欢爽的剧情,但是和其他公司相比,我们没有竞争力啊!不懂吗!大家都爽,但我们的画质和逻辑上,差了太多!”
“那为什么不提升一下画质呢!逻辑也不是我编的!我只负责故事线!”
“咱们就是个小公司,技术上,只能到这儿啦,我们卷也得在故事上卷,你看你选的,这是啥呀!”
那经理一边在心里咒骂着上面几个瘪犊子,一边拿出手机给他看游戏的评论区。
“看没看见用户的评论?这游戏说是十年前开发的我都信,要剧情没剧情,现在的游戏能不能别流水线了。你看见了吗!”
这经理就是几个学长请出来顶包的,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把所有错归结在沈丘身上。
大学毕业后,沈丘和几个学长开了家游戏公司,他负责的,就是故事这一块,要把买来的小说合理化镶嵌在游戏主线之中,经过几个人一个月的商讨,最终选择了一篇男频爽文,很显然,游戏上市之后,销量惨淡。
差点儿这小公司就破产了。
刚才这经理咄咄逼人的模样,实在是有欠妥当,就算是自己有错但也不能是锅就背啊。沈丘站了起来指着他,“读评论就读一半是不是!后面有没有说其他部分也不行,我选的故事有缺陷,我承认,但其他部分,根本不是我负责!”
其实平心而论,确实不是沈丘的问题,只不过他投入的资本只占据了公司一小部分,说话没什么分量。那些学长搞小游戏的时候分了点儿油水,但和沈丘分,还是不痛快的。
自从搞这个大项目,最开始那群一同努力、有苦同担的团队逐渐变质,战友不再是战友,反倒是有了上下级之分,他,自然在食物链的底端。
这次的失误,上面的人得找个人背黑锅,他,最合适。
“可我当时说了这个题材不好,所有人都来反驳我!李鹤阳那个王八蛋不是更喜欢爽文吗?我只是按照他的意思哪里错了!”
“那你反驳他啊!你是负责故事的!不是他!”
沈丘气得不行,没忍住给了那经理一拳,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故事!”
“我是有错,但大家明明都有错!你大爷的——”
这场浩浩荡荡声势巨大的闹剧在他的妥协下终于结束了。
劳累了一年,本以为得到了些什么,再看看钱包,已经空的和东北的天空一样了。他丧失了全部斗志,坐在破大巴上,沈丘觉得自己像是城市中的流浪狗,终于看见了可以撒欢的地方。
那片玉米地,那片蓝蓝的天,从此开始,世界能回归纯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