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清贫却又朴实简单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边扬满一岁,那时候的他已经学会走路,因为照顾得当长得敦实可爱,每天张着小嘴巴咿咿呀呀地叫“妈妈”“婆婆”,看上去十分惹人疼爱,边妈妈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外孙,他是自己日夜守护精心喂养着长大的,她很不舍得离开,可是这个城市不是她的家,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临走之前,她给女儿和小外孙留了四千块钱,那是她跟老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彼时边宇还不满二十岁,虽然生活不富裕但有妈妈在她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什么也不用管,就连边扬的尿布她都是在妈妈走之前才不得不学着自己换的。
边宇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肚子里又莫名降生于这个世界的小肉团,她承认他长得圆嘟嘟粉嫩嫩的看上去很可爱,也偶尔会被他的一些小表情和天真童趣的模样所融化,但那些都是基于她不需要换尿片,帮他擦沾了屎的屁股,给他喂奶安抚他的情绪防止无止尽的哭喊。
边妈妈刚离开不到一周时间,她已经觉得人生灰暗毫无希望,双目圆睁怒气沉沉地看着嘶喊哭闹近一小时的小边扬,只恨不得把他的嘴捂住好让自己能够安静地呆上一会儿。事实上她也的确那么做了,惹人心烦的尖锐刺耳声掩在薄被之下透出依稀一点残余,半张幼嫩通红的小脸像是全身的血液全都涌上来一般呈猪血样的赤色。
天气渐热,她昨晚折腾了一夜,一会儿怕他尿床赶紧起来换块尿片,一会怕太热闷出病给他脱衣服,一会又被吵得半闭着眼睛撩衣服喂奶,这会随着周遭声音渐消她的两只眼皮也抵不住开始打架,直到最后倒在一边昏睡过去。
边妈妈走后边宇也没在市里待多久就又坐上长途火车出去打工了,边妈妈赶集时给她打来电话问他们母子二人的情况,天气凉了早晚温差大,她怕边宇粗心大意导致边扬感冒,也怕边宇没照顾好自己累出毛病。
边宇回说都很好没生病让她放心,边妈妈还记得走之前边扬奶声奶气地叫自己“婆婆”,小孩一天一个样,如今几个月过去他应该又聪明机灵了不少,挂电话前不忘叮嘱边宇下次通话时让边扬也说两句。
她最近总想外孙,连做梦也梦见他好几回。
边宇支支吾吾回了两句,再后来边妈妈打电话过来时她接也不敢接,只推说事情多忙不过来。边宇害怕了,噩梦如两年多前一样再次上tຊ演,两年多前她还不满十八岁不知道怀孕生孩子意味着什么,青春年少特有的愚蠢懵懂伤害她的同时也保护着她,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有边妈妈站在她的身边默默地为她付出,让她对于这种伤害的感知直至两年多以后才渐渐体会。
如果妈妈知道自己把她日夜悉心照料一年多的外孙送给了别人,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对自己那么好吗?她会原谅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犯错吗?
时已近深夜,正是上床安睡时间,只是今晚的睡前故事过于魔幻脱离现实,徐筱茹跟彭城都好像是听了一出狗血故事,只是因为发生在自己身边难免会代入,进而生出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一时三人皆无话。
“把药吃了,”家里还有之前买的布洛芬,是徐筱茹痛经严重时用来缓解疼痛的,上回卢芝惠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流感盛行,她虽然来的仓促但仍不忘在行李箱里装了一大袋药,冲剂口罩泡腾片满满当当占了三分之一的箱子。
徐筱茹用小勺不停在杯中搅拌,手心贴在杯壁感受杯中温度,待觉得适宜便递进边扬手中。
“可惜了,你今天是没看着,”彭城心绪一时难以平静,鼓动几下脸颊整整神色,眉飞色舞地向边扬复述起傍晚的场景,“我们俩走到门口都不敢贸然闯进去,哪知道徐筱茹这家伙一听见里面有砸东西的声音马上就一脚把门给踹开了,那小道上的花盆都被她踹翻好几个,跟女英雄似的,老帅了。”
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字未提,只顾着一味渲染徐筱茹的丰功伟绩,徐筱茹知道他是有心如此,也不反驳顺着他问:“我不是让你看着情况报警吗,你怎么还跑过来了,不用上班啊。”
“你话也不说清楚一上来就让我报警,我吓都吓死了,万一你被碎尸我就是最后一个接触过你的人,你说我能不来吗?”彭城理直气也壮,头枕在撑起的胳膊肘上一脸暧昧地问:“嗳,我们家筱茹好不好?”
边扬安静喝完了药,听见彭城的问题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往徐筱茹脸上扫,乖乖点头,“好。”彭城将此情此景全收入眼中,忍不住乐得顺势追问:“有多好?”
“特别好。”
“这么好,那......你喜不喜欢啊?”彭城故意拉长了音调,余光扫视徐筱茹观察她的反应,徐筱茹接过边扬手上的空杯进厨房冲洗去了。两人视线跟着人的背影进了厨房,“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吃过药没多久徐筱茹又盯着边扬量了一次体温,彭城松散地窝在沙发里,头枕在沙发靠上,“降下来了吗?”徐筱茹手握着温度计,看着面前脸颊犯着红晕一副乖巧模样的人,几不可见地深吸一口气,摇头,“38.1度。”
“卧槽。”彭城没忍住骂了句脏话。“怎么办,要送医院吗?”几人在一起时边扬对一切事情很少表达个人意见,特别是异议,此时光洁的脸蛋上顶着两坨红云,幽幽道:“我不去医院。”
彭城公司明天有新员工培训,他作为培训组织方的一员不能临时缺席,徐筱茹暗自思索不久便决定让边扬留在自己这里休息一晚,彭城去边扬家临时借宿。
“那你店里明天怎么办?”
“我给强叔发消息了让他们先顶一顶,明天下午看情况好了我再过去。”
睡前徐筱茹又去量了一次体温,边扬躺在床上还没完全睡着,歪着头不甚清醒地半睁着眼睛看着她。“睡不着吗?”徐筱茹问。
她给他身上盖了床夏被,薄薄的一层,能看到他身体的起伏曲线。他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朝徐筱茹伸过去,片刻,徐筱茹伸出手与他相握。
“睡吧,睡着就好了。”
半夜,徐筱茹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很快睡了过去,沙发空间狭窄,左右转身之际总有种要跌到地板上的错觉,徐筱茹一点也没受到影响睡的很熟,没几个小时又猛然惊醒。
混沌之际,身体先于意识觉醒,撅着屁股在茶几上摸索一阵之后便悄悄走向卧室。临睡之前,徐筱茹拉窗帘的时候特地留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万籁俱静的深夜,唯有户外影影绰绰的灯光顺着缝隙爬进房间,洒下一道幽暗的光线。
徐筱茹在床边站了会,待适应了暗黑的环境后,将手里的温度计探索着伸向边扬腋下,她的手轻轻在他脸颊和额头上贴了贴。
或许是在发汗,他的脸上潮乎乎的。怕他被汗水沤的难受,转身在床头抽了几张纸去擦,直至厚厚一层的纸巾被打湿浸透——
床头有盏墨绿色喇叭状的小台灯,是徐筱茹特地为了睡前玩手机又怕坏了眼睛买来的,她小心谨慎地扭开,昏黄灯光照耀下,入眼便是一张泪眼婆娑的面颊。
他睡的很不安稳,粗黑的眉头紧皱,浅红的唇闭得死死的,像是在浑身使劲,挨着眼角的一侧枕头早已被泪水打湿,留下一团不规则深色。
徐筱茹不自觉也跟着抿起唇,神志清醒但有些无措地紧挨床头站着。
滴——滴——
尖锐刺耳的声音唤醒了呆立着的她,怕他被吵醒,她忙弯下腰伸进被子里去拿温度计。或许是预感到她要离开,原本背对她躺着的人突然转了个身,一张五官立体却又脆弱到极致的脸颊一览无遗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他似有流不尽的泪水,沉积在深深的眼窝里,蓄起一汪清澄明洁的水池,最终漫过横亘的高山,汨汨流向徐筱茹的心里。
徐筱茹无声地长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凑在他眼前,以手为帕一点一点揩去他的难过,忧伤。
她给他唱:
“月光光,亮堂堂,
照在人儿的身上,
小朋友,睡得香,
梦中游到大河乡;
星星闪,眨眼睛,
夜空温柔像太阳,
轻轻风,吹树梢,
摇篮曲儿慢慢唱,
小花猫,躺窗台,
梦里抓着大花蝶,
萤火虫,飞呀飞,
带来星星的光辉,
月光光,亮堂堂,
每个夜晚都安详,
孩子们,甜蜜梦,
伴着月亮入梦乡。”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也没有人天生就没有情感,边扬的这场高烧更像是情感上的一种决堤泄洪,多年来他用冷漠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健康的人,可当虚假的面具被撕开,寒风入侵,他所谓的健康禁不起半点摧残,立刻大厦倾塌,断壁残垣,震荡在空气中的尘土久久散不去,正如他心里的阴霾。
他在黑夜里哭泣,白日里装作若无其事,反反复复最终将自己紧紧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