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染觉得自己手脚发抖。
这一幕似曾相识。
黎爱兰刚离婚那会儿，风里来雨里去地摆摊，来不及中午回家给黎染做饭，有时候给黎染塞几角钱让她去买个馒头，有时候连钱都没塞，让她去舅舅家凑合一顿。那时候黎爱军还没下岗，光景要比姐姐家好不少。
黎染个子比同龄人高，长手长脚越发显得瘦骨伶仃，自己跑到舅舅家敲门，陆元香给她开门，没什么笑脸地指挥她摆碗筷剥蒜。黎染垂着脑袋不说话，手脚麻利地做好，小小的心里觉得，这样或许就能抵消一部分自己带来的麻烦。
某次中午放学早，她脚步又快，到了门外还没来得及抬手，听见陆元香在里面抱怨：“上周来了，这周又来，你挣多少钱，养自己儿子还不够，还多养个闺女，说到底，就算改了姓，也不是你们黎家人！”停了一下，“来，渊，你姐快来了，赶紧把这块五花肉吃了，剩下搁冰箱。”
黎染收回手，转头就走。从此后无论黎爱兰怎么说，都不肯再去舅舅家。
……
黎染纠结半天，还是没进超市，取了自己的行李，打车又去了之前住的酒店办理入住，这才买了几样水果，回到医院去看黎爱兰。
她坐在床边，一边给黎爱兰削苹果，一边假装不经意问：“我爸最近有消息吗？”
黎爱兰先细看她神色，然后才回答：“我哪有他的消息？不是还跟那个谁过得好好的？怎么，他联系你了？”
黎染心里有数了，如果真是唐富春和秦燕有什么想法，黎爱兰不会不知道。看来还是陆元香自己瞎编的。
黎染觉得这事匪夷所思，明明是随随便便就能戳穿的谎言，她怎么就敢说出口呢？是她蠢还是她当别人蠢？
黎爱兰这边却想到了别处：“他这些年也没有别的孩子，说不定要找你养老。你要养就养，你也大了，我反正是不能拦着你……”
话虽这么说，但语气明显有浓浓的醋劲。
自从黎爱兰离婚，母女二人之间很少谈起唐富春。偶尔说起来，黎爱兰总在有意无意间打探他们父女之间有没有联系，还要加上一句：“毕竟是父女，你要认他，我不拦着。”
可黎染听得出来，母亲并不希望如此。小时候她还主动表决心，我不联系他也不当他是我爸我将来就孝顺你一个人，慢慢长大了索性就避免跟黎爱兰谈起此类话题。
她干脆转移话题：“小渊现在住咱家里？”
黎爱兰：“对，这事我还没跟你说呢。他今年不是没考上大学，准备复读吗？复读学校离咱们家近，你舅舅舅妈就说让他在这边休息……”
黎染把苹果递到母亲手里：“我看舅妈舅舅他们也搬过来了？”
黎爱兰一愣，才说道：“我不在家，总不能让小渊一个人住。他们过来也好，给儿子做做饭什么的。”
黎染：“行，那等你出院了，再让他们搬走吧。”
黎爱兰：“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话。小渊这是最关键的一年，时间要好好放在学习上，再说他们家那个房子又老又小，隔音不好，吵得小渊休息不好……”转头又开始埋怨女儿：“我说你这孩子，就是性格太独。你小时候，不也是天天去你舅舅家吃饭？亲戚之间，就是得这样互相照应着，你帮帮我，我帮帮你……”
黎染哭笑不得，寻思我也没说什么呀，黎爱兰一个老姊妹，黎染叫她张姨的，走了进来，顺着话茬接道：“爱兰，你生着病还惦记你弟弟呢？”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黎染赶紧接过来，问张姨好。
张姨问过病情不严重，才放下心来聊天，对着黎染道：“你这个妈，就是心肠太好了。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你送上成大，现在又是帮衬弟弟，又是照顾侄子，你说说，有几个当姐姐当姑姑的能做到这个份上？你可不知道，你妈现在在咱们全县都出名！”
又对着黎爱兰说：“也就是你，有这个能力，不然，就算有这份心也照顾不上。”
黎爱兰赶紧摆手推脱说没有，可表情分明又很是受用。
这会儿陆元香给黎爱兰打电话，黎爱兰听了几句，转头问黎染：“你舅妈说看见你拖着行李回去，怎么又拿走了？”
黎染见张姨在场，不愿意多说，只说：“我住酒店方便。”
黎爱兰对着电话里说：“对，没错，她去住酒店了……唉，年轻人毛病多，你不用管她……酒店又花不了几个钱……你就安心先住着，如今小渊的学习最要紧……”
那边又说了几句什么。
黎爱兰笑道：“中午我们凑合凑合就行。这两天把你累坏了，你也别送饭了，反正小染在……”
张姨跟黎染使眼神，“你看你妈，就是老替别人想，心肠老好了！”
下午护士送过来检查单，黎染陪着母亲去做了几项检查。
黎爱兰毕竟身体虚，回了病房就睡着了，黎染在手机上翻，想起群里林璟一直没有回消息。
她跟韩宁在群里约回岚溪县，林璟竟然能忍住一言不发？平时什么事都少不了她，怎么这两天这么反常？还是参加大佬聚会，行程忙成这样？
她抽空给林璟发了条微信，问她这两天在干什么。
黎爱兰在床上睡着，脸色微红，发丝略微散乱。黎染仔细看看母亲的头发，银丝几乎占了三分之一。
黎爱兰向来干活利落，从来不肯露一丝软，外表也整齐，不肯留一点邋遢。
她努力想把生活过得漂亮，在外人眼里心肠好，要强了一辈子，可偏偏生活是一床捉襟见肘的锦被，顾了头顾不上脚。
她知不知道她保护了一辈子的女儿，小时候被亲戚看不起？知不知道她补贴了半辈子的弟媳，在背后对她非议颇多？
黎染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帮母亲把头发理理顺。
微信来了，但不是林璟，是韩宁，问她阿姨的病情如何。黎染如实回答，韩宁回复了个笑脸：“那就好，你可以放下心了。今天你跟阿姨晚饭怎么安排？”
黎染说估计就医院食堂买点饭。
韩宁：“我找到了以前在咱们学校门口卖菜包子的那家小摊，吃过跟以前的口味一模一样。我给你送点过去当晚饭吧。”
说起菜包子黎染是真来了兴趣。
高中时门口有个小摊专门卖菜包子，味道绝佳，上晚自习前学生们成群结队去买，老板供应有限，先到先得，甚至发展出了早期的有偿代购行当。黎染工作以后惦记这家口味，可惜城管严格取缔小商贩，再也找不到那家小摊，她深以为憾。
黎染下楼到停车场，韩宁站在那里正忙着回微信，直到她走到跟前来，才打完最后一个字，按了发送。
黎染：“这么忙还让你送吃的来，实在不好意思。”
韩宁笑：“没事，李筝问我明天领导想去视察，我说我回岚溪老家了没办法接待。”
黎染：“护照的事情办完了？”
韩宁：“护照倒是办完了，家里老头子好不容易逮着我，非要让我陪他开几个会，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黎染这才注意到，韩宁没再开那辆凯美瑞，而是开了辆黑色S级奔驰。韩宁看她打量了几眼车，解释凯美瑞已经还了，他暂时借老爸的车开着。
黎染tຊ想起林璟当初就说韩宁是个富二代，平时相处还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不过说起来，他跟纪成博又有那么一点儿像，比如说创业这件事，普通人要花很久时间下决心，他们说干就干起来，大概都是因为家庭给了他们底气，让他们有试错的资本。
韩宁说着从车后座拿出装菜包子的袋子，袋子油浸浸的，真皮后座上亮亮的一片。
这倒跟纪成博不一样，纪成博对他那辆卡宴爱惜得要死，别说在后座上放包子、在副驾上吃东西，她偶尔关门劲儿大了，他都要心疼地瞅她一眼，然后叹口气再发动车子。嘴里不敢说什么，还故意把委屈都摆在脸上……
好端端的，想他干什么？
黎染赶紧挣回心神，跟韩宁道谢。
韩宁却不肯走，又从车里拿出了买的水果和保健品，问：“正好我去看望一下阿姨。”
进了病房，黎染给黎爱兰介绍韩宁是高中学弟，如今也在潭城工作。
黎爱兰跟韩宁寒暄：“小韩什么时候回岚溪的？休假？”
韩宁道：“跟黎染一起回来的，来办点事。”
黎爱兰转头看黎染，黎染只得回答：“我当时太着急，跟他一起开车回的。”
黎爱兰点头“哦”了一声。
韩宁自来熟，把水果和保健品放好，又把包子放在床头的空碗里，然后去卫生间洗手。
这时候，黎染的手机又震起来，她掏出来一看，是纪成博。
她不想接，可是偏偏黎爱兰看在眼里，提醒她：“小纪的电话。”
黎染无奈，只好接起来：“喂——”
这时，卫生间里传来韩宁的声音：“黎染，洗手液用哪个？”黎染刚想回答，他又道：“哦，找到了找到了。”
电话里的纪成博显然也听到了，问：“你跟谁在一起呢？”
黎染：“就是老同学。”
“聚会吃饭？”
黎染想说关你什么事，看看黎爱兰，只好应道：“嗯。”
“我没啥事，就是问问。公司最近事情有点多，要是没啥事，我也回岚溪陪你……”
黎染打断他：“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好好好……”
黎染按掉电话，下一秒，蹦出来他的微信：“注意安全，别回家太晚。”
她看看外面还没完全黑下去的天，觉得无聊，没回，去扶着黎爱兰坐起来一些，好跟韩宁聊天。
又是一条微信，这次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碗方便面，配文“我的晚饭。”
好巧不巧让黎爱兰看见了，心疼女婿，“你不在他就吃这个？你给他回，让他加个鸡蛋啊。”
黎染只好依言回复纪成博：“你不会加个鸡蛋？”
“没找到。家里的鸡蛋是不是吃完了？”
“屁，冰箱里明明刚买的三十个包装，刚吃了两个。”
过了一会儿。
“老婆，你真聪明，果然有！你看我离了你真不行！”
黎染后悔死了，就不该回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