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狱卒要来了纸笔。
他跟叶云息说他们会在去封地的路上死,他不是在吓唬她,或许随时他都会死。墨已经磨好了,可提起笔,他就这么盯着纸看了很久。
李承邺,在写什么?
皇帝带着人走了进来,李承邺看到了他们手上的东西,一张春凳,两把刑杖。
遗书,他淡淡道,依旧坐着没有起身。
皇帝冷冷看了他一眼,身旁两人将他架起来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冷笑,别给朕来那套,宁愿写遗书也不愿伏法认罪么?
臣说过,臣没有做过,也不会认罪。陛下不相信,打死我也是这话。
你除了说这话还会什么?别以为这里没人敢动你就拿你没办法了。
这里是没人动臣,李承邺笑了笑,陛下这不是就来了吗?
皇帝皱了皱眉,朕不是来和你废话的,你说你不认罪有冤情,有什么冤情,他们如何冤枉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要告诉朕的,朕都在这里听着。
李承邺看着皇帝,沉默了一会。
两年前他们说臣死的时候,陛下有没有派人来找过臣?
皇帝紧绷的面色多了几分愠怒和不耐,你又要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陛下是开心,难过,还是没有丝毫的感觉,像我娘死的时候那样吗?为什么不到半年陛下就新立了太子?臣作太子的时候,出生的时候,陛下是高兴还是……
李承邺,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跟朕说话了,好,既然好声好语你不说,那就让这板子让你说话。来人,行刑。
天子在场的刑罚不会太难看,却也简单粗暴,不过三四个板子下去,他就感受到了廷尉府的廷杖和他平日挨的“家法”的不同。
沉闷的杖声在空荡的牢房中响起,他一声不吭,抓紧了凳角。
皇帝问,说,是不是你买通了宋清尘,让他将试题泄露给那个学生的?
臣说不是陛下会信吗?陛下的心里不是早就认定了臣,臣的心里也早有了答案不会变,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九死一生回来,他向他的父亲诉说着魏演杀他的真相,可是皇帝不信,他相信魏演的说辞。他争勇好斗,一意孤行,引得孤军深入,差点葬送了魏家军,结果自己也死在敌人刀下。他的回来,没有在皇帝眼中看到高兴,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失望,正如现在。
你说的朕自然不信,朕只信证据,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怀疑现在都指向你,你要朕信你,凭什么?即便朕信你,天下人也不会信你。
李承邺,你脑袋清楚一点,这里是廷尉府!宋清尘都已经认罪,案状都已经写好了,人证物证俱全,你还在这里跟朕讲这些虚无缥缈的情分!
已经数不清几个板子,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臀部已经麻木,他似乎闻到了血腥味,隐隐有些反胃。又一杖下去,他抓紧了凳子试图往旁边躲避。
行刑的人犹豫地看了一眼皇帝,李承邺的脸色已经发白,皇帝摆了摆手,坐在太师椅上俯视着李承邺。
他冷笑着,你不是已经打算去死了么?怎么,真死到临头了又怕了?没用的东西。
李承邺咬着牙半翻着白眼看他,李承平又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陛下舍我而选他,他比谁都没用!
他是没用,你觉得他没用,可他有强干的舅舅,高贵的母亲,满朝外戚互相勾连,都是他的用处。
李承邺忽而嘲弄地笑了笑,高贵?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不过是公主府的一个奴婢,魏将军不过是曲背给人做脚凳的卑贱马奴。是谁给了他们高贵的地位?
是您。是您给了他们一切,背叛了我母亲背叛了我的母族,皇曾祖母一死,您就过河拆桥,肆无忌惮,害得我娘郁郁而终,害得我没有母亲。
您现在告诉我因为我没有母族,这一切都是借口,贪婪无耻,始乱终弃,冷血无情的人是你!你这么厚此薄彼难道就不怕午夜梦回我娘踩着白骨提着他们的人头来找你吗?
李承邺的嘴角渗出了血迹,他笑着看向失控的皇帝,他眼睛满是血丝,胸口不断起伏,气得浑身发抖。看见李承邺眼中的愉悦,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你真让我失望。
你早让我失望了。李承邺闻言冷笑。继续行刑。
皇帝命令道,伤口停顿了许久本开始凝结,再几杖下来,就好比将甲壳砸烂再度撕开血肉,李承邺终于闷哼出声,舌尖有股淡淡的铁锈气味,他知道他确实撑不了多久了。
皇帝那轻视的目光他可以感受到,玄色绣金的衣袍,金龙张着爪子瞪着可怖的大眼,仿佛要将人吸食进去。
他眼前渐渐模糊,他咬住舌头,一睁眼,回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岁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带着朦胧的暗黄色……两条金龙抢夺着珠子,头大身子短,爪子也粗,那眼睛透出几分傻气。
他抱着皇帝的一只脚,摸着那只眼睛,“父皇,这条龙好蠢啊,一点也不威风。”
皇帝坐在太师椅上端着书,一边前后摇摆着那条腿,给李承邺骑在上面玩闹。
是有点蠢,不过你母后绣的,已经……
脚步声传来,皇帝改了口,咳嗽了一声,已经很威风了,朕还从来没穿过这么舒服的衣裳。
女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但那声音他还记得清楚,她是他的母亲。江皇后拿走皇帝手边的书,将他抱了起来,“又让他玩这种游戏,成何体统。”
皇帝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没有外人在,要什么体统威风。”
他劲头大,一把抓住女人胸前的项链拉扯,金色的麒麟锁摇摇晃晃,叮铃铃响着。
“你要啊,给你给你,别抢。”
女人吃痛赶紧唤皇帝解开项链,一边抓着他的手。
“娘娘……”他笑得更高兴了,“娘……娘……”
“娘……”
李承邺迷迷糊糊间对着那明黄的龙伸出了手,试图抓住它。
微不可查的一声,皇帝抓着椅把的手一僵,他张了张口,忽而有人走了过来。
“臣张怀参见陛下。”
皇帝看了他们一眼,杖暂时停了下来。
“什么事?”
“贡院还有廷尉府,学生们闹起来了。”
“闹什么?宋轻尘都认罪了,再有那个杜近春的伏罪状,这案子就结了,他们还要做什么?”
“他们说……”张怀看了一眼李承邺,“昌邑王和杜近春是冤枉的,真相另有其事,朝廷敷衍塞责,玩弄权术,置天下读书人于不顾。他们要求重审此事。”
“重审?”皇帝忽而道,“他们怎么知道案状写好,就快定案了?”
张怀默了默,“昌邑王妃近日于学生和廷尉府之间来往颇多。”
皇帝道,“闹了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又是在闹市街,百姓们都围着看了许久的热闹,议论纷纷,怕是全城都知道了。”
皇帝站起了身,“廷尉府门口的那些,你去处理。”
他瞥了一眼满身血迹的李承邺,“你倒是有个好媳妇。”
“就到这吧,这把硬骨头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先把别的事解决了吧。”
皇帝带着人离开了牢房,张怀上前要掀开李承邺的衣裳,他猛然抓住了他的衣襟,冷冷看着他。
张怀微微低头,拿出了药膏,“殿下的伤口需要紧急处理。”
李承邺冷笑一声,这种小官也敢嘲笑他,“你是什么东西?”
“是王妃命臣交给殿下的,杜小郎也用过了,疗效甚佳。”
药粉很刺激,也不过是暂时清理创口以免感染发热,对于杜近春是救命良药,她不知道李承邺打过了也是有太医照看的。
知道李承邺其实自视甚高,张怀没和他搭话,尽力做个上药的工具人。
李承邺趴在床上,枕着一个软枕,满头是汗,“那些学生们是她发动的?”
“臣也不知道。”
“你刚刚还说……”
“臣说王妃近日和他们多有来往。”
李承邺冷笑,“这其中也包括你。你叫什么?”
“殿下贵人多忘事,臣新进御史掾张怀。”
“升官了,她许给了你什么?又许给了他们什么?不管是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你们会被骗,东西都在我手里,她什么也给不起。”
李承邺嘲弄地看着张怀,想看他后悔惊慌的模样,张怀只是拿帕子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药膏,一边盖上盖子。
“王妃是殿下的妻子,殿下和她不是一体的么?殿下遇到危难,王妃想救殿下,王妃帮殿下许诺的,即便殿下做不到,臣相信她也会帮殿下做到。”
李承邺抓紧掌中的软枕,面上仍带着嘲讽笑张怀,“你信她?”
“臣不是信王妃,臣信王妃对殿下的那颗赤纯之心,王妃很在乎殿下。”
张怀收拾了一会,放下一支金簪,站了起来,“何况……只是一支金簪而已。”
张怀离开,李承邺撑着摸到了张怀放在床边的那支金簪,摩挲着,紧紧握在了手心,凤鸟展开的尖锐的尾巴刺进了手心也仿佛毫无知觉。她在乎他。
手上的刺痛让他身体流窜发热的血液平缓下来,可胸骨牢笼之下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为什么在乎他?在乎李承邺?在乎昌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