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北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一阵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刚才八成是疯了才跟陈子航喝那么多。怕吐在别人车上,他不得不提早两个路口下了车,在春夜微凉的空气中,慢慢向家里走去。冷风一吹,头脑好像清醒不少,酒桌上陈子航的话又清晰无比地在脑海中翻滚起来。
“你是喜欢林知莜吧?”
“你也太怂了,我估计林知莜这没心没肺的,压根儿没觉出你的心思。”
“她打小就喜欢皓哥那样的,浪子知道不?越不拿她当回事儿,她越较真儿。你一个背双肩包坐地铁的,怎么跟人骑摩托的比啊?你这种乖宝宝,完全不是她的型。”
“可就跟她在皓哥眼里不是女人一样,我们在她眼里也不算男人。”
“林知莜也没什么好的啊,任性野蛮横冲直撞的,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喜欢她呢?”
怎么就喜欢她呢?
段小北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喜欢明明是个动词,可回忆起来,却不知喜欢这个动作,究竟发生在哪个确切的时间点。
他不是一出生就在这条胡同的,六岁那年被送到舅舅家寄养,这才来到了这个有着林知莜的大杂院。林知莜从小活泼好动自来熟,见隔壁来了个没见过的小男孩儿,新奇极了,无数次探头探脑地在舅舅家门口张望。可出于恐惧和害羞,林知莜对他越好奇,他就越躲着不见,所以过了很久两人都没熟悉起来。
那时他一直过得战战兢兢,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妈妈抱着他抹完眼泪后,就再也没出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只是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经常能听到舅舅舅妈在吵架。
“自己的孩子都不想养,不知道为什么要生。”这是舅妈尖刻的声音。
而后又听到舅舅说:“她那不是没办法么?”
“怎么没办法了?我看是只想着自己逍遥,不想带个拖油瓶。”
“你小声点,别让孩子听见。”
舅妈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减轻:“房子就这么大,还不让人说话了?哎,屁大点儿地方,多个人就更挤了。”
“那我妹不还每个月给你打钱呢吗?你也够黑的,要人一月 600,快赶上月工资了。”
“那怎么了?养个孩子我担多大责啊。”
“行啦,不就是给口吃的给口喝的么,小北也费不了你多少事儿,稍微对人好点儿,毕竟是咱外甥。”
大人的敌意是会传染给孩子的,舅妈对他没好脸色,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就敢明里暗里地欺负他。身形瘦弱的段小北哪是对手,两人站一块儿,像极了动画里的胖虎和大雄。
有次大人不在家,段小北不知道怎么的就惹恼了“胖虎”,被追着一顿打,他惶急慌忙地跑出家门,还没跑多远,就在院儿里摔了一跤。他以为自己要完了,忙蜷起身子,用手护住脑袋,等待“胖虎”不知轻重的拳脚落下来,可等了一会儿,居然没有动静?
年幼的段小北悄悄翻过身,紧张地睁开眼。那天的太阳有些刺眼,他忍不住抬手遮在额头,待视线完全恢复清明后,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居然有个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姑娘挡在他跟前儿,正叉着腰跟“胖虎”对峙呢!“胖虎”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小姑娘却毫不胆怯,大声说:“不许你欺负人!不然我就喊了!”
后来“胖虎”是怎么走的,段小北已经忘了,只记得小姑娘喝退了他后,转过身,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笑嘻嘻地问:“你就是段小北吧?怎么总不出来玩儿呀?我叫林知莜。”
段小北脸上还沾着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他比林知莜还矮半个头。
从此两人才熟了起来,林知莜的野蛮霸道和横冲直撞,恰恰成了他的保护伞。她可不怕“胖虎”,一发现段小北被欺负,状告得比谁都快,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好几次搞得舅舅舅妈都下不来台。忌惮于林知莜这枚威力十足的“小钢炮”,“胖虎”渐渐地不敢再主动招惹段小北。
有了朋友后,段小北就不爱在家里呆了,天天跟着林知莜在胡同里转,很快认识了陈子航。三小只一起手牵手上了小学,又升到同一个初中。段小北发育晚,初三毕业时,依然比林知莜矮了那么一点点。直到高一他身高疯长,一年蹿了将近二十厘米,才成功甩掉“体弱瘦小”的标签。
只可惜,他和林知莜从高中起就分开了。段小北成绩好出不少,自然而然考进了区重点,林知莜和陈子航则继续混在家附近的一所普通中学。他没法儿再和林知莜一起结伴儿上下学,林知莜似乎也没觉察觉到他身高的变化,更没觉察到这些年,段小北早就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不点儿了。
为什么会喜欢她?
段小北也不知道。
相识时还太年幼,甚至在他发觉林知莜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之前,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喜欢。他只是习惯了和林知莜的这种相处模式,小时候是她保护他、带领他,长大后就变成他照顾她、包容她。心思多一分少一分,付出多一点少一点,他从来没计较过。
春夜的凉,有寒意,但却让人更清醒。
已经走到单元楼下,段小北却还不想上去,一边在昏黄的路灯下一脚一脚踢着并不存在的石子儿,一边在脑海中梳理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头绪。
他并没有在等谁,却意外地等来了一个同样晚归的人。
关淼关上车门,抬头就见到了站在路灯下的段小北。
车开走后,两人之间短短几米的距离安静得有些诡异,她只犹豫了那么一小下,就朝他走了过来。
在段小北面前站定,关淼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年轻男人。两人都有些意外,怔怔地看了彼此好一会儿,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不约而同地轻轻打了个酒嗝儿。
“要打嗝冲一边儿去,气儿都喷我脸上了!”出租车上,周游捂着鼻子,嫌弃地推开刘宇快要靠上来的脑袋。
坐在前座姜来回过头来:“他没事儿吧?”
“死不了。”周游看着又歪倒在另一侧的刘宇,下了判断。
司机却没周游那么好的心态了,连声说:“看着点儿啊,别吐车上了。”
姜来赶紧抓起自己的 neverfull 朝后扔去,嘱咐周游:“他一不对劲儿就把他脑袋塞进去,够他吐的了。”
司机回头瞟了一眼这熟悉的“棋盘格”,笑了:“那还是吐车上吧,赔个洗车费更划算些。”
话虽这么说,姜来还是明显感觉到司机踩油门的力气大了许多,一路又快又稳地把他们送到了胡同口。看到三个人都平安下了车,一路紧绷的小车立马松了口气,更加轻盈地扭头就跑,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周游扶着刘宇,姜来笑着扯起他的耳朵:“还能走得动不?”
刘宇有些费劲儿地睁开眼,打量了一下身边两个人,茫然道:“怎么就剩咱仨了啊?”
“各回各家了呗。”
尹路结婚后就搬离了这片胡同,已婚男人放风不易,饭局散了就给媳妇儿打电话报备,第一个匆匆打车走了。
杨硕书读得太多,文艺病犯了,说今晚感触良多,想走回学校。姜来和周游见他不算喝多,人还清醒,也就由了他去。
关淼本是要跟姜来回家的,可又突然想起明早还约了窗帘师傅上门测量,只得作罢。
剩下的,就只有这个眼前这个唯一真正喝多的家伙了。
“行不行啊你,怎么每次就你喝成这德行?”周游嗤他。
“还真是,要不然小雨要跟你离婚呢。”姜来也落井下石。
“去你大爷。”被刺激了一下,刘宇猛地甩开周游的搀扶,“离婚跟喝酒没关系好吗?再说谁说我喝多了?”
“那你走条直线我看看。”周游又激他。
“走就走!”
周游和姜来憋住笑,跟在醉醺醺刘宇后面,一路目送他歪歪扭扭地拐进自家院子。
“他没事儿吧?”姜来问。
“都到家了能有什么事儿?”
话虽这么说,两人还是等在门口没动,直到院儿里突然传来钏姨熟悉的怒喝声,两人才会心一笑,继续向前走。
深夜的胡同,月色温柔,目之所及都被打上了一层柔光。
两旁的四合院仿佛在这里矗立了很多很多年,旧旧的砖墙透出古老的气息,好似在诉说过去的故事。
周游笑着开口:“记不记得,最鼎盛的时候,有八个小屁孩儿在这儿乱窜。我妈说那会儿这胡同吵得跟马蜂窝似的,天天耳边就是嗡嗡嗡、嗡嗡嗡。”
“当然记得。”姜来嘴角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显然也勾起了过去的回忆。
90 年代初开始,这条离后海不远的小胡同爆发了一阵婴儿潮。
老大是个男孩儿,左邻右舍们欢天喜地地送上了祝福和粥米。
老二还是个男孩儿,大家又喜笑颜开地参加了他的“洗三”仪式。
谁知第三四五六七个居然全是男孩儿,等周游出生时,大伙儿早没了一开始的兴奋劲儿,甚至周游他亲妈得知又是个“带把儿”的后,第一反应也是纳闷,这条胡同难道就这么不招女娃娃喜欢?
直到过了一天,姜来出生,大家才又有了新生儿降临的新鲜感,争先恐后地挤在门口,想看看这个唯一的女娃娃长什么样。
“老大老六住这个院儿,老四住那儿,再前面是老二老三。”姜来抬手指了指几座相邻的四合院,“后来老大一家出国,老三老四搬走,就剩我们五个了。”
“传了好久说要拆要拆,谁知被文保了。”周游笑笑,“如果当年要是拆了,咱是不是也就走散了?”
“谁知道呢,也许吧。”姜来停顿了一会儿,奇怪地看周游,“我发现你最近几年回来住得有点儿多啊,大平层住不惯,非得来挤这小胡同是吧?”
周游被问得一时语塞,随口说:“我想我爸妈不行?”
姜来斜他一眼:“你少气他们,他们就烧高香了吧?”
“呵,彼此彼此。”周游立马还击。
这种针锋相对从小到大司空见惯,初中那阵儿吵得厉害,姜来甚至拒绝再被叫“老八”,因为不愿跟“老七”挨着。一路吵一路和好,好在现在长大了,谁都不会再真的动气。
“今天谢谢啊。”姜来突然说。
周游倒是觉得惊奇:“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一天之内能听你说两次谢。”
姜来难得没和他抬杠,停下脚步看他:“真心的,谢谢你攒的局,淼淼今晚是真的开心。”
姜来一认真,周游反倒不知怎么接话,空了两秒才说:“嗨,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把人叫齐了。你还不知道他们啊,饭桌上都是他们的自我发挥。”
“对联也是?”
“对联倒是我想的,两句话想了我半天呢!不是多一个字就是少一个字,好不容易给配平咯!怎么样,还不赖吧?”周游得意起来。
“是啊,还不赖,祖宗看到都能被气活了。”姜来嘲笑道。
回到互相埋汰的状态,两人的脚步反倒轻松起来,很快就拐进了他们的那座四合院。
这么多年一代又一代的传承,这座四合院早看不出原始宽敞舒朗的讲究布局,不过后人们为了改善生计、拓展生存空间所作的一砖又一瓦的改造,倒是又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
姜来将钥匙插进门锁,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一边正在输密码的周游。
“喂。”姜来压低声音喊他。
“干嘛?”周游回头。
“你饭桌上说的真的假的?”
周游没反应过来:“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你说的,你的人生没什么失败和遗憾,真的假的?连点儿遗憾都没有吗?”
姜来问得突然,周游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短短几秒时间,脑海中闪过许多走马灯似的画面,反问:“你觉得呢?”
姜来没有马上接话,周游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姜来却突然轻轻笑了,语气依旧是熟悉的嘲讽:“要不我说你这人讨人嫌呢。”
说完,姜来留给周游一个嫌弃的白眼,转动钥匙,一把开门走了进去。
周游知道,要不是怕大晚上吵到人,姜来一定会把门关得砰砰响以示自己的不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发出轻柔的“咔哒”声。
刚才一瞬间散去的酒劲,这会儿好像又卷土重来,周游感到脑袋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他怔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终也还是轻轻转动钥匙,走进了家门。
夜晚的静谧重新笼罩整个空间,只有春夜微凉的晚风轻轻拂过,吹动石榴与香椿新长的嫩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替主人们诉说他们这么多年都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微风不解少年心?姜来不解周游心。
周游还得再努努力,谢谢每天的票票呀^_^这章写得好棒啊!好喜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