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体面面打发完了父亲,没过几天,师父便开始装修起了老人遗留下的那套房子。这可是大忌,一般来说,要守孝三年,就是说三年之内,师父都不应该动那房子。好,即便现如今没那么多讲究,可至少也得过了百天吧。
并且那房子是公房,不过是租给了你,父亲过世,房子自然也就由公家收回,按说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曾想,师父就是冲着这天经地义来的。
怨气是因为父亲他们单位的工会,在师父看来,自己的父亲再怎么说,也是这个单位里的职工,也在这个单位里工作了一辈子,人走了,你们一个工作人员不来这就不说了,连个花圈都不送,过分了吧。
最初,倒也没太当回事,也并没有把单位里的那点慰问放在眼里,问题是刚把父亲下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房产科就派人来谈房子的事,还说这是工会的意思,这就把师父惹火了。
并且巧了,当时的工会主席,正是当年把他送进少管所的那位车间主任。
想想父亲一辈子与世无争,最大的享受就是喝点小酒,若说有错,他不过就
是想要个儿子。旧恨加上了新仇,师父的报复迅猛的来了——想要房子吗?哼哼,门儿都没有。
原本就要离开了,离开那个给了他耻辱并让他疼痛的地方,这下好了,不走了。确切的说是暂时不走了,替父亲出了那口恶气,再走也不迟。
说是替父亲出了那口恶气,其实也是替自己。好多年过去了,以为忘记了那个晚上,可一看到工会主席那张熟悉的老脸,便立马明白了:怎么可能忘记,记忆是刻在心里的,不过是自己不愿意再去触摸罢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体味幸福,处理悲伤。可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多数又取决于你的童年、少年,假如说师父的一生,没有那天晚上,那他会……
但可惜,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假如,就说我,假如我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师父,那么我会……哈哈,人生有好多岔路口,你千万别以为是在选择,你实际上是在听天由命,你甚至是在任人宰割。
那天晚上的师父就任人宰割了,结果很可怕,大家伙一个共同的举动,他的一生就被确定了下来。这是一条他一点都不喜欢的道路,所以师父从不以自己的职业为荣。事实上也没法为荣,还是拿我做比方,不也一直是在战战兢兢的活着。
可是试想,谁又愿意这样呢?谁又不想拥有一个引以为荣的职业,甚至是人生呢?既然有了这样的疑问,那师父对那位车间主任一直都不能释怀,也就好理解了。
他打定了主意,房子不可能交出去,这不是冲着父亲的单位,这是冲着他们单位里的某一个人。这还不算,这只是第一步,师父还想到了别的……
那是一次在那个年代里极其高档的装修,设计和用料都相当讲究,工匠也是特意从广州请来的。
师父对他的邻居们讲,装修好之后的房子,要像五星级的宾馆。“五星级的宾馆?那该是个什么样子。”邻居当中没有人住过那样的房子,因而都满怀期望。
师父的大张声势,很快就惊动了父亲的单位,他们立刻派了人来。来的那人是房产科长,笑面虎一样的一个人物,他笑嘻嘻地看着师傅,和蔼地说:“年轻人,你有没有搞错,这不是你的房子,这是公家的房子。”
“是吗?”师父也笑嘻嘻地看他,不过他的笑却是冷笑,令人不寒而栗的那种。“那你看该怎么办呢?我已经花了这么多钱。要不这样,你把钱补给我。”
“我……我凭什么补钱给你,荒唐。”房产科长原本要虎下脸来,可看了看师父的冷眼,又笑了,他接着说:“年轻人,是这样的,你不能不讲理,我来是想要告诉你,房子我们是要收回去的,所以,你就不要瞎花钱了。”
“收回去?”师父还是刚才那样的冷笑,“好呀,来啊,你收一个试试。”
不欢而散了。房产科长临走的时候,师父对他说:“麻烦你回去,向工会主席汇报一下,就说这房子我住定了;还有,麻烦你再对他说一声,就说我十四岁就去了少管所,那是一段挺难忘记的集体生活,说我谢谢他。”
这些话房产科长还真的对工会主席讲了,有点吃饱了撑的。可是这些话又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威胁?工会主席心里想,似乎不像。可要不是威胁,这小子又提这些干吗?
本来收不收房子,与工会无关,那还真是房产科长的事情,可师父就是要把工会主席卷进来,冤有头,债有主,师父认定了他,他跑都跑不了。
他也没打算跑,他被师父的这一番话激了一肚子的火:你个贼眉鼠眼、撬门扭锁的鬼东西,也他妈的敢来吓唬我,嘁!于是由工会牵头,出了个红头文佳,限期让师父搬出,否则后果自负。
“这是你们的最后通牒吗?”师父又是冷冷的一笑,他看着依旧笑容满面,来给他送达文件的房产科长,说:“好,我等着你们的后果自负。”
没用多等,“后果”很快来了。
那天,由工会主席和房产科长带队,七八个保卫科的干事们组成的要房小组,威风凛凛进了小tຊ区。他们来晚了,师父花钱雇的打手们早就到了,早就站在那里,凶神恶煞地等着他们。
还记得摆放父亲灵堂的那几天里,师父身后边跟着的那四个膀大腰圆的青皮后生吗?对,那些打手也是这个样子:统一的身高,统一的黑西转,短而硬的寸头,并都戴着宽大的、几乎能遮住半边脸的太阳镜。
他们人数众多,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吧,黑压压地站了一片。震撼的场景不但吓坏了小区的居民,也把要房小组的成员们给威慑住了:我的妈呀!这小子这是啥意思,要玩命?
是要玩命,师父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那时,他正站在这些人的最中央,披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歪叼着烟,把玩着一根几十公分长的不锈钢管。
所谓黑社会的故事,大家只是听说过,或者顶多只是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过,想不到今天,就在自己的眼前,真实的场景就这么上演了。
工会主席和房产科长,带来的虽然说是保卫干事,可也是单位里的职工。并且又都三四十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犯不着为了工作上的事情拼命。师父找来的这些人就不一样了,这可都是些个二十岁出头的愣头青。
这下好了,难题摆在了那里,这房子要还是不要。这更是一个下马威,师父给工会主席的下马威——你不是说要我后果自负吗?我说过了,我等着。
双方僵在那里,谁都不说话,屋子里时不时便会传出地砖被切割时所发出的刺耳噪声。装修没有停,照旧进行着。可总这么僵持也不是个事,总得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笑意融融的房产科长开口了,他自然是对着工会主席。
“领导,要不……要不咱们先回去?你看这小子……这个阵势,可别出什么事。”
“放屁!能出什么事?”房产科长的话有点像拱火。或者他并没这个意思,可生性强硬的工会主席就是这么认为的。“妈的,撬门扭锁的鬼东西,还反了他了。”自然了,他这是在骂师父。
话虽这么讲,但看看对方的气势,再想想身后,自己带来的那些保卫干事们的斗志,心里也难免发怵。麻烦的是又能怎么办,按房产科长说的那样,先回去?先回去就是向师父低头。低头,那自己的脸还要不要了。
早知道这样,多带些人来就好了,他想。但进而又想,多带些人来也不对,双方真要是打起来,真要是出了人命,那责任可就大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这趟浑水蹚的……他有些后悔。
要不要房子,又不是我工会的事,我干么吃饱了撑的。又岂止是吃饱了撑的,纯粹是找了根绳子,挽了一个扣,套到了脖子上。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硬着头皮往前闯吧。
也是急中生智——报警呀,他突然想到。瞧我这个笨劲儿,有强大的人民政府做后盾,我又怕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