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止安走进宝盛东酒楼门厅,径直去了后厨。他跟杨峻如约的是晚上六点半,之所以提前半小时匆匆赶过来,是因为还有另外一件事。
李止安找到大厨王攀,问他这两天有没有蔡小春的消息。王攀摇着头说,还是没有。会不会已经不在了?
李止安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攀和蔡小春是老乡,一个村的。蔡小春跟王攀从不公开来往,军统冰城组的人包括江世旺、焦魁都不知道蔡小春在宝盛东还有这么一个熟人。李止安因为和蔡小春走得近,蔡小春把他当好兄弟,一次在宝盛东酒喝多了,就告诉他这一桌美味都是老乡做的,并叫来王攀给他敬酒,李止安这才认得了王攀。蔡小春失踪后,李止安每隔两天就悄悄来打听一次。他清楚蔡小春在冰城的熟人没几个,很可能求助王攀。可过去了八天,李止安来问过四次,每次王攀总是摇头。
李止安再次失望地对王攀说,他要是来找你,你叫他联系我。这次出事很蹊跷,他可能不敢回去。我是他最好的兄弟,愿意帮他。
王tຊ攀说,好的,你放心吧。
李止安从后厨返回门厅,恭候杨峻如到来。李止安并不知道,王攀刚才撒了谎,蔡小春昨天半夜一瘸一拐地跑来找他了,被他偷偷藏在后厨旁的杂物间里。蔡小春左胳膊中了一枪,只是轻微伤,已经基本痊愈,倒是他右脚脖崴伤后,一直影响走路,行动不便。李止安和王攀刚才说的话,蔡小春透过气窗听得一清二楚。
王攀走进杂物间,关紧门,说,他又来了。
蔡小春抚摸着肿痛的右脚脖说,我都听见了。
王攀问,你要不要跟他联系?
蔡小春在昏暗中歪着头想了想,说,等脚脖好点了再说吧。
这个时候,苏兰正围着围裙,在山东饭店后厨忙个不停。她动作娴熟地把铁锅烧热,倒入小半碗茶黄色的油,把生姜片放进去,煸炒出香味,再把杀好去鳞的鳌花鱼放入油锅,不慌不忙地煎至两面金黄。
接下来,她先倒入适量料酒去腥,然后倒入用猪筒骨炖的高汤,用大火煮开,再用中火慢炖细熬。很快,鳌花鱼特有的清香便开始在屋子里乱窜,苏兰这才抽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其实,苏兰最擅长的是做山东面食。她跟着父亲苏兴鸿学过三年厨艺,把老苏家祖传的绝活都学到手了。不过,苏兰平时在饭店很少下厨。她如果亲自下厨做菜,那多半是在为李止安烹制鳌花鱼豆腐汤。她把对李止安的深情,都倾注在那一锅鲜美的鱼汤里。
闻着鳌花鱼的香味,苏兰的思绪便飘出很远。她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来租房的李止安,那张轮廓分明的英俊的脸,和他浑身散发的年轻男子的雄性气息,让她一下子芳心大乱。她感觉他似曾相识,正是她想象中郎君的模样,上天眷顾她,才把他送到自己身边来。她发现心脏在胸腔里史无前例地砰砰狂跳,便明白自己对他一见钟情了。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里,碰到一个心仪的男人,她生怕失之交臂,便在紧张和焦灼中对他露出最灿烂的笑容,用最甜的嗓音介绍自家的出租房,好言劝他租下。当他觉得租金有点贵时,她毫不迟疑地把租金减去三分之一,终于留住了他往外挪动的脚步,使他成为自己每天都能见上面的邻居。
那天晚上,苏兰异常亢奋,又格外慌张。爱情说来就来了,她猝不及防,毫无准备,不知该怎么倒追他。她霸道地想,既然他已经来了,就休想跳出她的手掌心,必须跟她轰轰烈烈地热恋,然后结婚生子,相濡以沫地过一辈子。一想余生有他相伴,每天的空气也会是甜丝丝的,她在睡梦中都笑出了声。
从此以后,她放下女孩的矜持,不停地找机会接触他,跟他套近乎。他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她殷勤地帮他就近买回来。她每天都在饭店亲手做些好吃的,带回来请他品尝。得知他爱吃鳌花鱼,她立马给他烧了一盆鳌花鱼豆腐汤。他赞不绝口地饱餐一顿后,看她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异样。她便趁热打铁,直接表白爱慕之情。他被吓住了,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泼辣。他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欣然答应,支支吾吾地推说他俩不合适,慌忙抽身而去。
高傲的苏兰哪受得了这种冷落?她在心里把不识抬举的李止安骂了半宿。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性急,毕竟他对她还相当陌生,得给他一些熟悉的时间和机会,日久方能生情。这么想着,她释然了,心头又劲鼓鼓的。
然而大半年过去,她一再穷追不舍,手段使尽,李止安还是不解风情,无动于衷,甚至对她越来越厌烦,并扬言她再死缠烂打,就连夜搬家。
苏兰的心就像掉进了冰窖里。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不招他喜欢,没想到她的初恋会如此惨败。她就在万念俱灰中,无望地等着他搬出去,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苏兰没想到,李止安并没有搬走,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客气了许多。她松了口气,似乎看到了某种转机,看到了一丝隐约的希望。
此后不短的日子里,她依然不断地向他释放爱意,只是不再那么泼辣,他不再躲着她,有时还陪她一起外出逛街游玩,却仍然不肯松口答应跟她相好。他俩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暧昧不明。苏兰就觉得,他对自己多少有点意思了,只是还下不了决心。那她只有耐心地等,等他哪一天想透了再作回应。
她是个执拗的人,既然已经认定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放弃或改变。哪怕一直等下去,等一辈子,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她也不会迟疑,不会后悔。
苍天有眼,并没有让她等一辈子。五年前的今天,她终于如愿以偿,披上洁白的婚纱,跟她迷恋的李止安结成一对夫妻。她幸福得有些恍惚,有些晕眩,感觉就像在做一场白日梦……
在苏兰用心熬鱼汤的时候,李止安已和杨峻如坐进了宝盛东二楼雅间里。他反复告诫自己,切不可感情用事,一定要冷静地把这场重头戏演好,千万别一冲动给演砸了。
李止安往两个高脚杯里斟上酒,举起酒杯,说,杨组长,生日快乐!我敬你!
杨峻如柔声说,止安,谢谢你为我庆生。叫我峻如吧。这里没外人,叫什么组长,你不觉得煞风景吗?
李止安不置可否地一笑。两人碰杯,各自喝下杯中金色的波旁威士忌。
一个伙计将两笼热气腾腾的鸳鸯蒸饺端上来。杨峻如惊喜地打量着蒸饺,说,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李止安笑道,当然记得,当年可没少陪你去小胖餐馆吃蒸饺。我说过,有些事,注定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圆笼鸳鸯蒸饺,这是宝盛东的招牌。来,快趁热尝尝。
杨峻如搛了一只蒸饺到面前的盘子里,将蒸饺夹开,一股白气窜出来。她咬了一口说,嗯,鲜嫩松软,好吃!
李止安说,那就多吃点。
李止安边说边从皮包里拿出那条蓝色围巾,笑道,送你一件小礼物!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杨峻如一看见围巾就两眼放光,越发激动地说,你都还记得呀。当年,我最爱这个颜色的围巾。
李止安苦笑着说,当时我就想送你这件生日礼物,跟你说好去爬南峰山时送给你,可惜你爽约了,一直没送出去。
杨峻如避开他的目光,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我不该失约,更不该……不该辜负你。谢谢你,多年以后,还记得送我一条新的。
李止安把围巾递给杨峻如,说,你仔细看看。
杨峻如看了眼围巾,不解地望着他。
李止安说,这不是新围巾。
杨峻如一愣,说,难怪看起来有些褪色。
李止安沉默半晌,轻声说,这就是当年的那条!
杨峻如一下子惊呆了,眼眶里很快蒙上水雾,用颤抖的嗓音说,这么些年,你一直还保存着?
李止安点点头,说,当年准备扔掉,又有点舍不得,就留存下来。没料到竟然还有机会,再次送给你!当然,现在送你,意义跟当年不一样了,就算是出于同学情吧。
杨峻如唏嘘不已,把围巾紧紧抱在胸前,喃喃地说,这礼物太珍贵,太难得了!止安,谢谢你!
李止安打量着她,不禁有些迷惑。他选择这条当年没送出去的围巾作生日礼物,经过了再三思量。杨峻如没有真正喜欢过他,不会在乎这条作为爱情信物的围巾。不过,在事隔多年之后,拿出这个有特殊意义的礼物,会刺激她,让她觉得他大度豁达,感到亏欠他,也认定他厚道善良,值得信赖。同时,也让她进一步认为,他并不知道当年二叔李向林被害与她有关。从杨峻如的反应看,这个效果已经达到。而且她似乎动了真情,让他甚至怀疑她当年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这时,苏兰还寸步不离地守在铁锅旁,见汤汁已炖成了奶白色,便放入切成小块的嫩豆腐。咕噜咕噜炖了四五分钟后,又往鱼汤里放盐,撒香菜,这道菜总算大功告成了。
苏兰舒了口长气,捶了捶僵硬的后腰,抬起头,这才发现窗外已经黑定,她急忙冲大堂叫道,钱叔!钱叔!
老钱回应着来到后厨。苏兰问,止安呢?他回来没?
老钱摇头说,没有啊。
苏兰有些发愣,自言自语地说,他说不回来,嘿,真就不回来呀?
老钱宽慰道,多半有事脱不开身。
苏兰气哼哼地说,我就不信抽不出这点时间。他成心想气死老娘,胆儿越来越肥了!
老钱说,你就不该张罗这个事。他不回来算了,咱们吃。
苏兰已经气昏了头,根本不听老钱的。她解下围裙丢给老钱,说,钱叔,你帮我看着鱼汤,我找他去。
十多分钟后tຊ,苏兰推开焦魁办公室的门,焦魁正和贾鸣在低声说着什么。见苏兰来了,焦魁笑着站起来,说,苏妹子,来叫我去喝鱼汤么?
苏兰没好气地说,喝你个头!我问你,止安死哪儿去了?
焦魁也不生气,说,我哪知道?
苏兰问,那个姓杨的呢?
焦魁说,她刚才走时,倒是说要去宝盛东。
苏兰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离去。
宝盛东二楼雅间里,李止安和杨峻如已经喝得面色酡红,有了几分醉意。
杨峻如再次端起酒杯,看起来一脸真诚地说,止安,值此危难之际,希望你多帮衬我,一道共赴时艰!
李止安卷着舌头说,没说的,你指哪我打哪。我酒量实在不行,动不动就头痛,这杯能不能别喝了?
杨峻如说,没事。喝!
李止安只得再次和杨峻如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苏兰就是在这时旋风般闯进来的。见李止安和杨峻如都喝得醉眼惺忪,她的火气就像酒精被腾地点燃,抓起李止安面前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在刺耳的破碎声中怒不可遏地骂起来,我就猜到你跟姓杨的在这儿!止安你啥意思?结婚五周年不回去过,躲在这里跟旧相好鬼混,想活活气死老娘啊!
李止安一听就来气,回应道,什么旧相好,杨组长是我上司,今天她生日,我们小聚一下怎么啦?
苏兰跳起来叫道,还嘴硬是吧?不是旧相好,不是忘不了老感情,能丢下等你回去过纪念日的媳妇儿,跑这儿来给她过生日?李止安啊李止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娘用了半下午给你做鱼汤,望眼欲穿地等你回去尝一口,你倒好,跟姓杨的躲这儿喝酒寻快活……
苏兰悲愤难抑,狠狠地跺着脚,放声大哭起来。
杨峻如听出了端倪,不满地白了李止安一眼,说,你没跟我说实话呀。
杨峻如递给苏兰几张纸巾,苏兰接过去在脸上胡乱抹擦着。
杨峻如说,对不起啊,嫂子,怪我。我问过他,他说晚上不用回去陪你。
李止安说,杨组长,别理她。真不好意思,败了你的兴致。
苏兰一听又暴跳如雷地叫起来,姓李的,你真是无情无义!咱们可是一口锅里搅了五年马勺的夫妻啊。俗话说得好,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你倒好……
李止安冷笑一声,借着酒劲脱口而出,你真当咱俩是夫妻,真把自个儿当我媳妇啊?还非要庆贺什么五周年,你入戏太深了吧?
杨峻如听他这么一说,惊诧不已,怔怔地望着李止安。
苏兰又哭叫起来,在一个屋檐下厮守了五年,你还想翻脸不认账?这五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数吗?我哪点做得比人家的媳妇儿差,遭你这么嫌弃!
李止安越发恼火,大叫道,你闹够了没有?走吧走吧,别杵在这儿,丢人现眼!
苏兰感觉肺都快气炸了。李止安的态度让她伤心至极,她懒得再跟他争吵,带着满心的恚恨和绝望,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