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从未见识过电影幕后的人,姜薇走进银星电影厂,忽然觉得眼睛不够用了。那厂房空间高阔而昏暗,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摄影棚,内里则布置成五花八门的生活场景,有华丽的豪宅客厅、旖旎的公寓卧室,也有简陋的乡舍村屋,有照相馆、书局、典当行店面,甚至于咖啡馆、赌场、舞厅都有。随着“开麦啦”的声音响起,在高低不同的打光中,演员们或哭或笑,耳语或者争吵,演绎着世间百态。灯光之外,工作人员往来商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设备嘈嘈作响,是忙碌又新奇的景象。
她走过那一个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若非紧张接下来的试镜,她真想一一驻足观看。然而现下,她一路小心避让着可能绊倒的器材线路,一面暗自鼓劲,手中沁出的汗,已将紧紧捏着的名片濡湿得微微发软。
好容易找到方觉夏所在的摄影棚,拍摄还未开始,只有两个工人在棚内搭景,看样子是要布置成公寓套间。姜薇上前询问方导演在哪,其中一个指了指外面,那满是火气的怒骂声正在此时传进来:“他白闻先是哪根筋搭错了,电影赞助老早谈好了,这时候突然讲要减资?!王八蛋,他做生意也这么不讲信用?!我去他妈的!”
另一个声音低低地接话,似在劝说商量。那两个工人也听见了,放轻声音告诉姜薇:“发脾气的就是方导演,你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勿好撞枪口上。”
姜薇点头道谢,不免忐忑起来。
来之前她做了功课,知道这方觉夏是近年崭露头角的年轻导演,正式拍过三部电影,都是现实主义题材,票房口碑双赢,在业内被认为是极具潜力的黑马。而从方才这通怒骂来看,这位黑马导演似乎脾气不小。那么试镜时她如果表现不好,会不会当场被他臭骂一通?她又该怎么应对?
她正东想西想,一个穿白衬衣背带裤的男人进来,瞧见她,愣了一下,“你找谁?”
姜薇在报上见过方觉夏的照片,认出此人正是本尊,便大着胆子递上名片,说明来意。他略想一想,缓和了神色,“你到里面房间稍等。”
姜薇依言走进里间,原是大体布置好的餐室。她坐在餐桌一端,方觉夏随后领进来两个人,俱围坐在另一端,他简单向她介绍,一位是制片,另一位是副导演。没有多余的寒暄,方觉夏审视着她说:“我们一项一项来,这个角色设定是年轻的舞蹈演员,所以首要条件是会跳舞。”
这是姜薇的强项,她还怕他们不考呢,她稳住心神,微笑着站起来,“那么我现在跳一段罢。”
得到首肯,她利落地踢掉单口皮鞋,光脚来了段最拿手的孔雀舞。她只要一跳舞,所有的羞怯和紧张都消失无踪。随着裙摆的荡漾,她似化身为月下清高的孔雀,大至急速旋转,小到指尖轻颤,每一个动作无不曼妙灵动。对面三人虽未置评,却或多或少流露出满意之色,姜薇顿觉信心大增。
“舞蹈功力应是没问题了,”方觉夏随即将手边的一张纸递给她,“这上面是你要试镜的角色介绍,以及需要表演的两个片段,给你一刻钟准备。”他看了看腕表,“现在开始。老吴,大雷,我们出去抽支烟。”
角色介绍很简洁,好在乔蓓昨天同她讲过,她心里已经有底。重头是需要表演片段的台词,密密麻麻两大段,需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背熟且演绎出来,难度不小。姜薇晓得这才是试镜的关键,深深呼吸一下,潜心研读起来。
她没演过戏,记性也一般,可凭着一股非争到手不可的劲头,她做到了。不仅台词没出错,情绪拿捏也到位。甚至于最没把握的部分——表演触景伤情瞬间落泪,她都完成得合乎要求,不仅适时哭了出来,且哭得很美,如梨花带雨,含着挣扎不甘的哀怨。
方觉夏终于露出笑容,“可以了,作为初次表演者来说,相当不错。你有一定的天赋,记忆力和抗压能力都过关。”
但其实姜薇很少在不熟的人面前掉眼泪,当下有些窘迫,且拿着手绢拭泪擦鼻子,也说不出什么,便干脆给他们鞠了个躬。
方觉夏体察人意,让她暂且坐在一边休息,自己和其余两人轻声商议起来。姜薇这才有心思打量这位新晋导演,他是一头自来卷,发际线略高,露出饱满的大脑门,大眼睛微微耷拉,并不显得凶。只是有些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下巴胡子拉碴,后来她才知道,是他习惯熬夜读剧本的缘故。
过了一会,制片和副导演先行退出,方觉夏告诉姜薇最终的决定:“我们一致通过由你出演这个角色。”虽已有预感,可真的听到这个好消息,她还是大感振奋,心头一阵狂跳,才要接话,方觉夏却又话锋一转,“先别急,还有个问题:你大致想要多少报酬?
来之前她想过这个问题,是以答得很快:“我不太了解这一行的规矩,还是您说罢。”
方觉夏点点头,坦白道:“必须先和你交代清楚,因为资金有些不足,且你是新人,我们可以支付给你的报酬很有限,会低于业内水平,换句话说,我们选你,有一部分考虑也是为了节约预算。而对你,最大的价值在于获得这个机会本身,看你自己怎么权衡。当然,如果票房理想,后续会再发一笔奖金,并且你还有机会正式和银星签约,不过这些都不能打包票。”
姜薇没有多做犹豫。既然敲开了一扇全新的门,而那头是她从未涉足过的五光十色的世界,那当然是跨进去再说。
“机不可失,谢谢你们选用我,我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很好,欢迎你的加入。你的角色戏份不多但很关键,表演好,会很出彩。希望你用心努力。”方觉夏颇为正式地向她伸出手。她起身同他握手,眼睛亮晶晶的。
姜薇哼着歌回到旅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电影角色的事,压根没发觉萧景明就坐在靠门的沙发上朝她笑,径自往自己房间走。萧景明露着大白牙的灿烂笑容迅速干瘪掉,他喊了她两声,她才惊觉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他判断出她是真没注意到自己,而非有意为之,话里不觉带上了刺,“想什么想得那么入迷,我这么大个人杵在面前都没看见?”
“一时疏忽而已。”因为心情上佳,她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带着点子笑意朝他走来,“有事就说罢。”
初夏的空气里带着点燥热,她穿一条米色豆绿方格的细棉布连衣裙真是清爽养眼,丰盈秀发用发带束成马尾,松松地搭在背后,露出瓷白颀长的脖颈。周身无一首饰,但其实那神采飞扬的青春朝气,就是最好的饰物。
她在对面坐下,萧景明先前被无视的那点不爽消散一空。他换了个坐姿,且不说准备好的一篇话,而是问:“你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她微微扬起面庞,得意地告诉他:“我要拍电影了,演个配角,已经定了明天签合同试造型。”她粲然笑着,杏眼灿亮,梨涡深深,这一瞬的光华流转令他呼吸一窒。
他自然为她感到高兴,同时不乏意外和怅然。其实他来就是想探探她的口风,看她下一步打算找哪方面的差事,他好暗地里帮她物色。他都想好了,这事绝不能明说,否则姜薇会一口回绝。本来他早就想来的,偏偏这两天被要事绊住走不开,今天总算挤出点时间来找她,谁知道她这么快就敲定了新工作,还是去拍电影。或许,她这通身的光彩,注定是要为大众瞩目的,不管是在舞台,还是银幕上。
饶是心中念头纷飞,他面上还是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原来是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可喜可贺。”
姜薇满心快意,他却陡然换成了揶揄的语气:“你以后当了电影明星,可不能再在外面喝酒了,否则醉得那样失态,怕是会取代我在小报的位置。”
该死。姜薇面颊忽地发起烧来。这两天萧景明没出现,她便也顺理成章地没去想那晚喝醉的事。偏在她几乎忘掉的当口,他又跳出来提一嘴,她心里就有些发虚,“怎么个失态法,你说。”
“哦——”萧景明眼珠一转,笑容变得诡秘,“你还没想起来?”
姜薇尚在揣度他是不是故弄玄虚,他又幽幽地说:“你的脸真红,唔,脸红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