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离开办公室时接到沈静芸的电话。她刚刚到外地出差回来,一下飞机就给船头打电话约饭,要感谢他几个星期前替她的客人解决返乡火车票难题。
他说巧了,刚好晚上和之辉爱君吃饭,要不一起来,人多热闹。
静芸在电话那头清脆爽快答应。又问清地址后,说:“我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过去。你们先吃,别等我。”
船头打趣说:“老熟人了,见个面不需要焚香沐浴更衣,直接过来吧。”
静芸说:“前一个饭局来的全是烟不离手的烟鬼,我现在浑身烟味,连头发都是味,顶唔顺。”
船头太清楚不过这些饭局的尿性,除了烟,她准又被灌进不少酒,还要面不改色和说下流笑话不怀好意的男人谈笑风生。然而,就算是这样赔尽笑脸赔尽尊严,还不一定签得到合同。不和女人做生意是生意场上男人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鬼胎。“女人懂什么,在家煮煮饭教教孩子就够了”是普遍的观念。下海经商的女人,是不正经的女人,是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不需要尊重。
他想到这点就胸短气闷,好好的高干子女,前途无量的大学生,竟然沦为和没有上过学的乡野民妇一样,被公众审视被笑话。
他没有立场说什么,还摸不准她的脾气,怕说不对被她误会,只好说:“行,你慢慢来,别急,我们给你留足饭菜。”
挂断电话出门,张嘉仪在门口车子的副驾驶座等他,膝盖微屈,大腿上放一团毛线球,低头织毛线。
"给谁的呢?"船头问。
"亦芳姐那个捡来的孩子,织一双小袜子。"
一只粉色的袜子已见雏形,小巧可爱。
"费功夫,直接买不就行了。又没多少钱。"
他妈也会织毛衣,筒子楼的老一辈女人们都会。而越来越少年轻人愿意学,大家更愿意买机织的,贵不了几块钱,关键还省时间。
"意义不同嘛。而且,解压。工作压力太大了,呵呵",她斜睨他一眼,又说:"不是吹牛,我什么都会织。你要不要我给你织一条围巾?现在织,冬天刚好用得着。"
"随便你",他忽然笑了,说:"我给你工作压力,你再用压力给我织围巾,自产自销,不浪费,一点都不浪费。"
晚上七点,静芸准时出现在大排档。
一张素净的脸,大波浪卷发高高扎起,清爽运动装加松糕鞋,活脱脱就是个邻家女孩,有人青春记忆里的高中初恋模样。
她逐个和这群人打招呼。见着之辉,很自然在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华灯初放,珠江边,凉风习习,碗盘碰撞声,食客说话声,汽车鸣笛声,交错在一起,偶尔加入一两男女夸张笑声,南方的夏日晚上,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烟火气息。
吃饭过半,基本就是沈静芸和船头之辉在说话,再准确计较,是沈静芸和之辉在说话,时而托着脸可可爱爱沉思,时而低眉娇笑,时而妩媚凝视。
看得出她对他有好感。其实上次在光孝寺就看出一点苗头,毕竟是两家家长用心撮合的一对,天造地设,理所当然。听谈话内容,两人平日多多少少保持通话联系。
也是,他从来不缺高素质的爱慕者,既漂亮又有学历家境也好的爱慕者。
嘉仪在爱君的耳朵边低语,"要不要我们先走?我们俩到别的地方另开小灶,省得心烦。"
爱君侧过脸和她对视,想点头又想摇头,犹犹豫豫。
“怎么了?”船头问。
爱君说:“没什么。嘉仪问能不能再要几瓶啤酒,怕你们不够喝。”
船头说是嘉仪你自己想喝吧。嘉仪说对,就是我想喝,不说话还不能喝酒吗。船头说又没有人拦着不让你说话。嘉仪说我今天一天接了好几个送货司机电话,说得口水花喷喷,就不愿意说话,怎么啦。船头说怨气那么重,给你点白酒才对,准一点就着。嘉仪说点燃我,烧着你,来啊,我们一起灿烂。
沈静芸看看之辉和爱君,见两人对劝架无动于衷,便也不好管闲事。每个人的生活圈子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
爱君酒量浅,一瓶下肚,微醺,脸泛红,眼神迷离,反应比平常慢半拍。之辉和静芸关于做生意的谈话,她没兴趣,船头和嘉仪一如既往的斗嘴,她也没兴趣,干脆扭头听河水汤汤。
之辉意识到她的沉默,突然探过身子,对爱君说:"醉了吗?"
"嗯,有点晕。"
他坐直,伸出手臂,越过她的肩膀,把她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肩膀上:"那你靠着我眯一下,醒醒酒。"
那只环绕她的手,修长的手指伸展,抚上她的额头,轻轻在眉心和太阳穴之间按摩,像在弹钢琴。
爱君是真醉了,闭上眼睛,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他的鼻息。脸本来就泛红,就无所谓更红。
有只小猫依偎在怀里,难得温顺柔软,挠得他的心尖直痒痒,他一时心荡神驰,说话都变调,“这样子会不会舒服一点?”
嗯。好。
“你不能喝,别喝了,待会坐车又要吐。适可而止”,是说给她的话,声音压得特别低,私密的,亲密的,甜蜜的,微微侧头,嘴唇几乎要贴上如画的眉眼。
嗯。好。
沈静芸见状,低头专心吃菜,仰头喝酒。
船头摸摸口袋,想抽根烟,醒悟在场女士们不喜烟味,说:“我到旁边抽根烟。”
沈静芸放下筷子,双手轻拍桌子,"我陪你。我也来一根。"
船头明显愣住,不过瞬间,恢复如常,连忙帮她拉开椅子,笑嘻嘻跟在身后离去。
嘉仪一扫刚才的不快,振臂大挥,高呼:“老板,这桌还要加酒加菜。”
巷子里,泔水冒出酸酸臭臭的味道,行人踩在松散的石板路上,“呲”一声从板缝间溅起黑色的脏水。
沈静芸尽量紧挨石灰墙躲避,一缕淡淡的烟在指间扭捏上扬。
有些距离可以紧,有些则不可以,她还是有原则的,不做掉价的事,终究忍不住,问船头:“李之辉和罗爱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船头说:“如你所见,明显不过。”
她的眼眸暗淡,“真正的男女朋友?”
“看你怎么想吧。没正式宣布过。不过,”他眼睛锁在她的脸上,不放过任何表情,“从小到大,青梅竹马,不需要宣布,我们早就默认。”
她笑笑,“是嘛。青梅竹马,这么浪漫,羡煞旁人。”
“照我说吧,李之辉这样的妖孽,就应该早早被罗爱君收服,免得祸害人间。”
“你呢?又和谁青梅竹马?张嘉仪?”她把烟头往地一丢,鞋尖踩在上面,眼眸恢复亮晶晶。
船头随之丢掉烟头,双手插进口袋,说:“不是所有人适合青梅竹马这一套。我就喜欢一见钟情,天雷地火,轰轰烈烈。”
“你加油”,她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而去。